第一章 父 亲(第24/31页)
梅芳一看要坏事,赶紧飞奔到小木匠家,把他家最能喝酒的大哥赵宝亮拖了来。他们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最后,赵宝亮哼哼唧唧地唱着歌,脚底打着旋子,被他父亲和弟弟架回去了。胡组长这才站起身来,放了一个响屁,由梅芳带路,一伙人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去村东的桑树林检查肥堆去了。
那时节正刮西北风。天上寒星点点,地上荒草凄凄。数不清的老鸹黑压压地在桑树林里盘旋,“呀呀”地叫着,四下里一派肃杀阴森。老胡跟着梅芳,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桑树林边,刚刚站稳,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黄鼠狼来,把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胡组长定了定神,一只手顺势就搭在了梅芳的肩上,“鬼东西!真是怪吓人的噢!你妈,你要不告诉我这林子里是肥堆,我还只当是来到了乱坟岗呢。要说你们村的肥堆,跟死人的坟一个屌样!哎,我说梅主任,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前边那道山梁上,是不是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梅芳抬头朝远处一看,果然有一个黑影站在磨笄山的山脊上,在微微的星光下显得又高又远。梅芳虽然不相信人世间有鬼,但这时候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正在踌躇之间,那个人影倏忽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胡组长悄悄地捏了捏梅芳的手,在她耳边问道:“梅主任,你会打升级不会?会噢?那好,走走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打牌。”
妈妈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相信诸位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随着情节的逐步展开,心里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个疑团: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故事,各类人物也都纷纷登场,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也没有见你正面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然,人人都会有一个母亲。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之所以一直小心地避免谈论她,绝不是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他能拥有的最好的品质就是诚实。我应当坦率地承认,我不愿意提及我的母亲。个人的痛苦乃至于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羞耻感,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谈论她。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在说起我母亲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闪烁其词。各种戏谑、推诿甚至相互矛盾的说法,不仅无助于揭示事实背后的真相,相反,这些说法将那个真相层层包裹起来,越包越紧。不过,我意识到,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我在这里都应该尽量忠实地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到村东的唐文宽家听他说书。那天他所讲的故事是《水浒传》,还是《聊斋志异》,抑或是《小五义》,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打起了瞌睡,伏在天井的一张小矮桌上睡了过去。不用说,我很快就做起梦来。
我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山中小院。山间苍翠阒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洁。门前桃杏繁丽,杂以细柳和天竺。野鸟格磔其中。我的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始终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论是笑,还是说话,我怎么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她说的每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很不真切,影影绰绰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在井中和池塘里所看见的倒影——每当我就要看清她的面容时,一阵风来,吹起一片涟漪,她的形象就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扭曲、破碎,最终消迹于无形。
我从小矮桌边上醒过来,身上汗津津的。我能够记住的,就是母亲那甜美、虚幻而又破碎的幻影。当时,村子里的小孩都走光了。天井的地上落满了花瓣,春风吹拂着池塘边的青草,午后的村庄安静极了。一个外村来的拾荒老妪,背着一个破竹篓,手拿一根竹钳,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正朝村子里走来。
唐文宽的老婆王曼卿见我独自抽泣,一个人呆坐在桌边不走,就去灶下热了一碗红枣汤,端过来,放在我面前。一开始,她没有搭理我,也坐在桌边,皱眉,叹气,掉眼泪。后来,她悄悄地移身到我坐着的板凳上,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用一种我听到过的人世间最令人心醉的声音轻轻对我说:
“是不是梦见了妈妈?”
我能感觉到她的泪珠掉在我脖子里——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凉了。我喝完了那碗枣汤,抬起头,看着妓女王曼卿那张好看的脸——它被浓密的乌发遮住了一半,心里偷偷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