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2/31页)

现在回想起来,我心中对高定邦暗暗的好感(若说是崇拜也不过分),大概与他军人的身份有关。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定邦总有一种干净利索、雷厉风行的军人气派。他长得高大俊朗(星星点点的几颗麻子,当然可以忽略不计),长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扎武装带,走起路来呼呼生风。

有一年夏天,社员们在风渠岸边的水田里插秧。高定邦与小武松不知因为什么事拌起嘴来。你说我老卵,我说你老卵。看着他们打了半天的嘴仗,谁也不服谁,老鸭子就从秧田里直起身来,捶了捶腰,随口开了一句玩笑:

“你们两个大男人,快别学女人样斗嘴磨牙!要不你们到岸上去打一架,见个高低?”

没想到,愣头愣脑的小武松二话没说,把手里的秧把子往水里一扔,就蹿上了岸,回头低声吼了一句:

“要是有种,你就上来!”

到了这个时候,高定邦想不应战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见定邦一边解开腰上的武装带,一边朝岸上走去。梅芳担心大伯子吃亏,伸手就要拦他,被定邦当胸一推,差点倒在水田里。村里人一看事情要闹大,赶紧都跳上岸来阻拦,但为时已晚。两个人早已扭打在一处,众人都近不了身,干瞪眼。

在一般人眼里,高定邦虽然也有把力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小武松的对手。在四乡八村,小武松素有“跤王”之称,早已声名远扬。众人都为定邦捏着把汗。两个人从风渠岸斜坡上打到了秧田里,又从秧田里打到了岸上,最后,在谁都没注意的时候,不知定邦使出了一个什么怪招,小武松突然呵呵地笑了两声,身子就斜斜地飞了出去,压倒了河边的一棵小树后,落在了河中。

小武松潘乾贵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他浑身透湿,从河里爬上来,气急败坏,早已失去了理智。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冲着高定邦的脑袋就抡过去了。眼看就要出大事,朱虎平眼疾手快,上前用胳膊拼死一格,算是避免了一场惨祸,但他因胳膊粉碎性骨折,在公社的卫生院躺了一个多月。

当天晚上,梅芳找到了大队书记赵德正,让他对小武松的“冒险主义”和“资产阶级盲动主义”行为进行严肃处理,“要不是虎平伸手拦了一下,我们这会儿就要忙着开追悼会了。”赵德正微微一笑,“也就是打个架,闹着玩的,你也别太当回事。不是没出人命吗?处理个屁呀!下一回,让你们家定邦跟我打。我只用一只手。”

高定邦在一场公开的较量中击败了“跤王”小武松,一时名声大噪。堂哥礼平不知从哪里听说,高定邦在部队服役时干的就是侦察兵,他学过少林拳,不要说一个武松,再有七八个鲁智深,也不在话下。雪兰一边当着我的面蹲下来撒尿,一边反驳说,高定邦是特务连出来的,抓起特务来一抓一大把。雪兰的弟弟小斜眼也插话说,据他所知,高定邦在部队是开坦克的,往往一次战役下来,就能消灭成百上千的日本鬼子。可问题是,定邦一九四八年才参的军,那时候哪来的什么日本鬼 子呢?

我们几个小孩正为此事争论不休,小武松的老婆银娣刚好挑着一担豆荚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歇下担子,用一种轻佻的语调对我们说:

“屌毛啊!什么少林寺,特务连,坦克兵,都是瞎说八道。他姓高的,在湖北当的是炊事兵。除了烧火做饭,什么也不会。那天要不是朱虎平出来多管闲事,挡了那么一下,高定邦狗日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到这时,他们家的头七都该烧完了吧。天要落雨了,你们几个小鬼头,赶紧家去吧。”

见她这么说,我们几个都没吭气,可心里都有点不服。自己家的男人,明明是败了,却要编造出这么一篇鬼话来污蔑人家,有点不太厚道。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银娣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一年秋天,我在朱方镇的一个名叫“平昌花园”的小区里,与高定邦不期而遇。那时候,无官无职的高定邦已年过六旬,腰也驼了,头发也白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常常、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他因烧得一手好菜,每日带着他那瘦弱的儿子,挑着一担碗筷瓢盆,走东家,串西家,见人就哈腰。他仗着自己在部队食堂练就的本领,给人烧菜做饭,艰难度日。

“青年突击营”这个组织,原先是为了应对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滥而临时成立的。每到初夏,暴雨大至,江水猛涨,绵亘数十里的长江大堤需要有人日夜蹲守。另外,公社每年的文艺汇演、运动会、篮球比赛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郝乡长很快就发现,这些思想单纯、行动迅捷的年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这个机构的运转效率,远非那些个老迈冬烘的行政班底可堪比拟。渐渐的,公社每有紧急突发事件,郝乡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采取军事化管理的机动力量。再到后来,就出现了高定邦整天在公社开会,而作为大队书记的赵德正反而无事可干的奇怪局面。虽说村里人对此一直议论纷纷,赵德正倒也不管不问,乐得清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