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故园(第7/9页)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在菜市场上讲价钱。
何必提这个话题?你我心里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惨然一笑。
我好像还想讲一句什么,公共汽车来了,我挤了上去。我回过头,想看她一眼。别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回忆这个细节时,总以为看见桃花站在那儿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鸿。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长风,飘飘扬扬。我明白这是自己顽固地虚构的,但仍喜欢这么去回忆。其间是否寄寓我的某种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后来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医学知识巧妙地瞒过了她那宠爱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诚的。
我上大学那年,大队已叫做村,生产队已叫做村民小组了。船哥不再是支书,也不再是队长,仅仅是船坨了。
船哥从此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讲起部队。天上有飞机飞过,他就说,在部队的时候,一个星期坐一次飞机。表情很神往。谁家买了羊肉,他会说,在部队的时候,三天吃一顿羊肉。讲得喉结一滚一滚的。他的军用普通话慢慢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调的他妈的。这他妈的成了他惟一的口头禅,在发感叹发牢骚和相骂的时候都用。
家里要为我上大学办几桌酒席。船哥自告奋勇由他掌厨。他在部队几年干的就是这活。这是他没有任何职务以后漏了嘴才讲出来的。我小时候总以为他是手握钢枪巡逻在祖国边防线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话多。乡亲们都走了,只有船哥还在我家坐着,笑嘻嘻地同我妈妈讲话,一句话一声叔母,说还是叔母福气好。又对我讲,只有你们家是我最亲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远。泪流满面。我姐姐连连打着哈欠,说小家伙要睡了,同姐夫抱着我外甥儿回了房。姐夫这时已平了反,仍回县里工作。姐姐姐夫是专门回家为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转为城镇户口,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学二年级才刑满释放的。这都是以后的事。
船哥讲个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过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连骂带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后,姐姐从里屋出来,其实她还没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说。
妈妈一脸慈祥,说,他从小没爸没妈,也很可怜。
礼叔回县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学那年的上半年。记得他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好好复习功课,考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领略到他的长者风度。礼叔恢复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县里的老人,被县志办借用去编县志。多年以后,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专门找到我,告诉了我许多永远也弄不清的故事。
我最不了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么同上海佬那样,至今是个谜。哥哥让你无法进入他的内心。没事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抽烟,烟雾慢慢地升腾、弥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服刑期间学了泥工手艺。回家后,从泥工做到了建筑包工头,重振了家业,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会当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见水月正在给妈妈洗头,那情状让我感动。
礼叔上门找我是三年前。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没有马上认出是谁。一开门,见是礼叔,连忙让进屋来。
礼叔这样子很有学者派头。当他缩在沙发里极讲究地品茶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上海佬联系起来。
礼叔说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讲就要带进坟墓了。他说他不讲别人不会讲的。不讲良心有愧。他讲完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伪无从考证。
礼叔讲得很细,很零乱,有些时空颠倒。这是他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择其要领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这一带的首富,娶过三房妻子,我叫她们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无子嗣,到我家三年后害痨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岁时,二奶奶得伤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亲驼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娇弱,祖父和二伯父被镇压后的一个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时间最长,祖父最疼爱。三奶奶是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死的。说起来也算是一个节妇或情种。
祖父知书达理,乐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学。礼叔就是我祖父出钱才读到高中的。他家里很穷,人很聪明。祖父本来还要送他上大学、留洋的,后来一解放礼叔就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得到过祖父资助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谁谁和谁谁等。这些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我不便点出他们。他们解放后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遭遇坎坷。现在他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应当最好追忆过往云烟。不知他们想到我祖父的时候会有何感慨。但在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敢承认自己同我祖父有丝毫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