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第14/17页)

王龙宝的老婆泡了杯茶过来,劝他,小叔,坐坐喝杯茶歇歇。有什么事体能讲不清楚呢,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能过去,我就不相信搭房子这样的事体能大到天上去。

王庆祥说,小龙飞家来了,我就想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跟你讲一下,让你来评评理。国生大小伙那会为了娶老婆盖房子,地基小,只能盖两间屋,不能盖三间,求爷爷告奶奶,我才让出位置给他。这个事情,你家老子知道的顶清爽,当时讲得好好的,以后或者自留地,或者建房用地,有机会了国生一家要还给我。你家老子早就死掉了不说,国生也死掉了不说,国庆这个野种就不能出来说句公道话啊,屁都不放一个。早晓得听龙虎的建议,烂笔头胜过好记性,立张字据,白纸黑字写下来就好了。谁能想到呢,这种事体都能暗脸皮存心要赖过去呢。龙飞你那会还小,说不定还没生下来,龙宝是晓得的吧。对不住啦,你家这边还有亲眷在,乡下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体让你家朋友见笑了。

王龙宝说,小叔你讲的这个事体我是有印象。德明老婆跳出来跟你家闹,不准你家砌房子,这是她不对。德明夫妻不晓得的话,卫民应该是清爽的,打电话给卫民好了。当时不就是卫民讨老婆盖房子借地的嘛。

王庆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盖房子让尺把地出来,肯定没问题,宰相家砌房子还要为邻居留出条巷弄。霸住地不让人砌房子,想想就让人生气。我已经让建明去找大队书记了,喊他来解决这个事情。我过来就是跟龙宝你讲一声,到时大队会计问起来,麻烦你去帮我证明以前有这回事。

王龙宝说,老叔嘞,这是小事一桩,还说麻烦,就见外了。

王庆祥说,再也不要同不明理的人打交道,还是拆迁了散开来住好,眼不见为净。都是房门里,同一个祖宗,还不如不同姓的隔壁邻舍。

王庆祥告了个罪,叹息着摇头而去。

当我答应王龙飞陪他去他故乡看看,而这个故乡行将拆迁,我就有预感,王龙飞,这个我越来越熟悉的朋友,之所以三番五次邀请我去他故乡一游,绝对不是出于一种所谓告别的仪式感。他在心中,其实早已经无数次跟此地作别。尽管这块故地上,还生活着刘巧珍和王龙宝一家人。当他每次努力告诉我往事的只鳞片羽时,一方面他在努力通过复述抵达记忆的深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这种涸泽而渔式的捕捞,企图让记忆这个池子达到水至清而无鱼的局面。

在这几天里,他带我走遍了他的故乡。时间在拘禁,地址在淹留,构成虚拟的坐标地图,织就想象的经纬图案。在这块必将被抹去的土地上,活人稀少,且磕磕碰碰,深有怨言,死者众多,熙熙攘攘,却尽忘前事。

站在曾经的鸭棚处,现在已经成为荒地。我耳边仿佛听到鸭子早出晚归的骚动,鸭司令撑着小船放鸭,欸乃一声从此逝,波光潋滟晴方好。王龙飞告诉我,自他父亲王志庆去世下葬后,他的母亲刘巧珍就从来没有去过墓地,一次也没有。王龙飞还告诉我,在他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杨开财,杨开财跟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还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手电筒,手电筒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在杨开财的手上。

自此之后,王龙飞经常做噩梦,梦见一个人潜水,在深水石室中寻找着什么,周遭气泡翻滚,水流湍急,漩涡丛生,他憋气越久,胸部就越发膨胀,眼睛凸出,耳朵坍缩,脖子若有若无,在整个人感觉就要爆炸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癞蛤蟆。这只冷酷丑陋的癞蛤蟆前足短小,后足修长,皮肤上布满脓疱颗粒。它悬浮在水中,仿佛只是一张干皮外壳,被无形的线捆绑固定在水中,显得那么地死有余辜和不值一提。突然,它的后足收缩弹升,前足舞动摇晃,一阵搅拌,水底沉渣泛起涌动,水体开始混沌不堪。等到水体澄清,却见水中的癞蛤蟆捧出一把锈蚀斑斑的手电筒,它的前足摸索,触动了开关,于是时代久远的一束光喷薄而出,在水中斗折蛇行,蜿蜒向前。王龙飞每每被这束光晃醒,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像刚被水中打捞上来一样。

你知道吗?王龙飞语带忧伤,从小到大,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的母亲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我过继到了舅舅家,从此我要改口喊母亲为姑姑,她也死心塌地认我作侄子,就是怕我夭折。而我的舅舅舅母对我既亲近又客套,始终把我当外甥看待。我在两个家里都是亲戚身份,因此我的故乡也模糊沦落了。特别是我外出读书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向后望去,多少村庄烟雨中,故乡已经朦胧幻化,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