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第12/17页)
客气都是做做样子而已,遇到利益冲突,还不都是急赤白脸,什么狠话都能讲得出口,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手。亲娘老子的什么都骂,才不管是村人路人,至亲旁亲。王龙飞一口气不停讲下来,才上个月,我回来一趟村里,还听水庆叔讲起,年三十夜里,村口路边经过两部小汽车,也没有摩擦,也没有撞上,可能就是一部车子开了大灯对另一部车子产生了影响,两个开车子的一言不合跳下来就打,拦都拦不住,等打累了别人一劝和架,才发现两个人是亲眷,两个人的老娘是表姊妹,算起来也不远,后人就已经认不得了。真正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说话间,已经看到路两边都是鱼塘,鱼塘上的房子已经拆完,只剩下一些断砖残瓦,房子像被剥了皮,内脏掏走,只剩下一张皮铺在地上。
这些砖瓦估计是被搬运到村上,去重新盖小房子了。王龙飞说,本来这些都已经折价赔偿,照理讲是要归大队充公的。却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个大队干部会当真呢。现在批房基也紧张,小房子搭建起来可能也拿不到房产证,到时候拆迁有没有赔偿,赔偿多少,还是一笔糊涂账。乡下人想法太简单了,拆迁款哪有那么容易拿到手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搭小房子,其他人都蜂拥效仿,连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也回来寻个地皮盖房子。很有可能到时拿到的拆迁款比盖房子投资进去的钱还要少,就闹大笑话了。
远远的大埂上还有一处小房子保留着,孤零零的,房子下面应该就是四叉河了。王龙飞说,这个小房子之所以没有拆,是被征用做水电站了。以后这片地都会推平了种水稻。等到村庄都拆迁走,这里会建成万亩水稻科研基地,一个工业完全自动化的农庄。
车子开到一条小沟渠旁,王龙飞告诉我说这条沟渠是“新开河”,是农业学大寨期间几个村子的劳力手挖肩抬刨出来的,当年碧波荡漾,尚能行船,现在已经污泥多过河水,杂草弥漫蒸腾,像一块低洼地了。
去年,已经发动村人把散落在各处的骨灰都拔出来,村里专门拨了一块风水好的地做坟山,先人都集中到了一处。王龙飞说着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上,熄了发动机,跟我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正好清明节下来,给老头子和爷爷他们带了点纸钱去烧给他们。你要不下车附近转转看看,活动活动,抽颗烟?
我说,哪里的话,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也去给老爷子上上坟。
前几天下过雨,路上有点湿泞,不过不碍走路。正是春三头,好天气,有阳光,杨柳风,带着清甜的草味花香。路边一片一片的黄色菜花开着,有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草顶着蓝色的小花。我们走了约五十米,跨过一座水泥板桥,就来到了新的坟山上,整座山上都飘着纸钱,地上都是灰堆。
王龙飞在他老子王志庆的墓边站住,让他儿子走近点认一认爷爷的坟,接着开始焚烧准备好的纸钱。他儿子看到在冥币上印的巨额数字,忍不住说道,这个一张就好几百万啊。王龙飞的老婆闻言笑了,说,是啊,你给爷爷祷告祷告。爷爷喜欢喝酒,好几亿的巨款拿到手上,天天就有好酒喝了。
在他们烧纸的时候,我忍不住打量王志庆的墓碑,和王志庆的名字并列的是刘巧珍,颜色不同,以区别生死。刘巧珍应该就是王志庆老婆的名字,龙宝龙飞还有他们姐妹家人的名字也都刻在碑上,和刘巧珍的颜色一样,告诉我们他们都还健在。
我还看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墓碑,像杨开财,他的年纪比王志庆还要大些,过辈也很正常。还有王国生,他也死了,要是活着的话应该还没到八十岁。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也有点印象,比如王木根和陈金喜。墓碑上的姓氏以王姓、杨姓和沈姓居多,这是因为围绕四叉河建村的四个村子的绝大部分死者都已经迁坟到此。里面估计还有一些人是“故人”,不过我也不想就这些事再去问王龙飞。我记得他在跟我聊过那些往事之后,就对我说过,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之后,不管我会不会写下它们,他已经决定不再回想了。
放眼望去,七八十座坟墓只占了四行位置,就是这四畦也没有占全。另外还有五畦都空着,可能是还有的坟没迁过来,或者是为更多的将死的活人们准备的。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老人们肯定都以葬在故乡为荣。
王龙飞告诉我,以后这里都会推平种上水稻,只留下这块墓区。后人们会穿行过辽阔的水稻田,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先人扫墓烧纸。他问我,这些死去的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这里,他们终于会相安无事自得其乐呢,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会无事生非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