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8页)

净说我们,我们,我们!每次一对我说起来,就好像在说你这个闯入者,你什么都不是。还说什么“我们没讨论过别的事”—我就能看见我置身事外,只是他闲暇之余遇到的人,是他生活要紧事之外令人开心的娱乐罢了。

他说:“不是那样的,简娜。”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轻轻地前后摇晃着我。他的脸靠得很近,显得急切不安。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一手搂着我,我们沿着老康普顿街从容不迫地往前走。他的手臂透出浓烈的温暖,他是在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改变。

到了街角,他说:“我希望我们明晚可以再聚聚,可以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哪里有意志力说不呢!”

“酒吧见?”

我又点点头,接着走上查令十字街,脑子蒙蒙的,透不过气来。

走到《莉莉丝》的时候,我已经缓过神来了。我站在一边,就像平常有时候会做的那样,看着这一带的老房子。外表看来并没有发生变化,我很好奇以前住在里面的人—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人,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莉莉丝》。这个杂志社占据了两幢房子,原本两家人隔着砖墙和灰泥还能听到彼此的动静,如今《莉莉丝》把砖墙推倒了,并且移除了其他的阻隔和障碍。我在想这些房子以前都是怎么排布的:家里人住一楼二楼三楼,用人住地下室和阁楼。我一想到那些用人跑上跑下,进出于现在打字员和秘书们走动的地方,就仿佛模糊了时光。有个女仆或者厨娘,类似那样身份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身穿曳地长裙和碎花衬衫,远远看着似乎还戴了顶无边圆帽。我快步走向这个来自过去的访客,发现原来是凯特,她低声下气地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她幸运的姐姐工作的地方。看似帽子的东西,原来是她粉色和绿色相间挑染的头发。“凯特。”我说。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说:“哦,看来你真是出去了……”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涨得通红,显得很难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开始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话,况且,我还沉浸在对不幸的人的无尽怜悯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整个人萎靡不振,只是勉强硬撑着自己。凯特身上某种东西击中了我的内心,我几乎就要拥抱她了,把她当成个伤心的孩子,或者可能是自己的伤感情绪幻想出来的女仆,一战前在厨房里搬上搬下干粗活的那种女仆。随后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她说的话,和她大眼瞪小眼。突然一切都对上了。凯特一直在跟踪我。跟踪我和理查德,就像凯瑟琳那样。多久了,有过多少次?尾随到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多想。

但那姑娘跑到《莉莉丝》打算来跟踪我,而我外出赴冤家情人的约了—但我走得早—原来她早就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是我的什么举止暴露了他的行踪吗?还是她偷听到了我打的电话?我记不清她当时是否在场了。

她知道我听懂她那句话了,于是眼神肆无忌惮,毫不让步,仿佛大获全胜一般。这下我根本不想拥抱她了,倒是想揍她,狠狠揍她一顿。我迈上台阶,走进会客室,当年的绅士淑女就是在这里把名片递给接待女仆,或者脱掉他们的大衣和帽子的。我到了三楼,暗暗希望查理不在办公室,因为我需要平复一下心情。我心慌意乱的,记忆当中从来没这么严重过,感觉像是困在笼子里,像是当年莫迪把我紧抓不放的时候。把我困住的不是她的言辞,而是她的需求。有时候和可怜的安妮在一起,我也有这样的感受。但这孩子就在我家,在我的生活之中,我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来摆脱她。一想到她跟踪理查德和我……但我们怎么会没看到过她呢?究其原因,是我们对她的出现一直都没有预料提防!有一两回,我以为凯瑟琳没有跟踪我们,但理查德知道其实她是跟着的,只是他没有当下就告诉我,而是事后才说起来。

我独自坐在长桌边上,窗外盛夏的树木郁郁葱葱,湿气萦绕。我想,不,这一切都太过头了,我不能再和理查德见面了。和他在一起固然简单自在,就好像我们两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在一起,但我们都在泥沼般的现实当中拖泥带水,连见个面都少不了密探盯梢。不过我十分清楚,我明天会到酒吧去。还会有其他人到那儿去吗?

我今晚回家的时候,凯特不在。直到十一点左右她才回来,说之前在空屋那里了。她其实很害怕,使尽各种小把戏故作勇敢,等着我跟她说,现在你必须走人。当我道过晚安,她眼里盈满了泪水,还走过来拥抱我。那轻轻的拥抱令人心碎神伤。我感到很空虚,把那可怜的孩子搂在怀里,这个有如聪颖的小胖妞般的十九岁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她什么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