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1页)

“是啊,我想是的。她可能整晚都在四处游荡。”

“她本来可以待在这里的,马克都替她铺好沙发了。”

“不过她脑海里的美梦原本是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吉尔姐姐笑容满面,不断亲吻她。”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希望,起码你周末过得开心,嗯?”

“嗯,”我说,“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吉尔完全没有给我狠狠来一刀,而是和她父母一个样,分析判断再下结论。她说:“你的问题在于,简,现实不是你的强项。”

“不是吗?你确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焦急,仿佛她刚才说的是,你要明白情况预计不太好。

“哦,简,亲爱的简。”吉尔压低嗓门,又一次充满了自责,尽管这回我并不需要她自责。

我就这样坐在这里,已经半夜了,满心悲伤。我所知道的,就是经过这个周末,经过那张小照片之后,理查德方面的情况将会有变。

我一直在观察吉尔。如果菲丽丝没有休产假去生宝宝,我会和查理一起坐镇主编室,而不是和吉尔面对面坐,也就看不见—至少我这么觉得—我的过去。

她做事又快又好,全神贯注,桌上摊了上百项任务,电话不时响起,其他部门过来问询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来问她,而不是问我。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多,快四年了,知道的跟我一样多,或者至少是和菲丽丝一样多。她对我言听计从,向我寻求意见,采纳我的建议,但是我知道,就算我不在这里,查理也不在,她也能应付。

各项职责和任务,各种要做的决定,都在她身边堆积如山,她的桌面看起来像城垛,她在其后运筹帷幄,时刻警醒,十分活跃,像个特种兵或者游击战士,对埋伏有所准备。她的外表和她错综复杂的工作活动完全不相符。她和多年前的我一样,形成个人风格的条件尚未成熟,所以每天呈现出不同的装扮,甚至有时候像个办公室强人,为了工作需要而克制打扮。

今天出了个乱子,有篇报道不知怎么放错了地方,人们跑进跑出,电话声此起彼伏,绝望叹息、恼怒低吼、大发雷霆等等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吉尔俨然像个年轻帅气的劫匪,神气活现的样子,坐在高脚凳上打转。她脚蹬黑色响马靴,两腿舒舒服服地伸开,宽松的条纹棉布裤脚管塞进靴子,黑色的棉夹克在颈前扣紧,还用条亮闪闪的黑色宽腰带固定住,满头深色小发卷由一条黄色扎染印花头巾箍好,免得垂到额头。她看起来漂亮极了。马克一直找借口进来看她,来看看他女朋友—菲丽丝不在期间,这个一身棕色皮肤、打扮成要开赴海盗生涯模样的姑娘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带进来几组照片,在她俯下身来的时候,紧挨着她站得很近。他身材高大,亲切随和,容易相处,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像个大哥哥。他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她因为在专注看他的作品而把他给忘了,这时候他温柔的食指游走在她那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脊梁骨附近。她略微绷紧肌肉,皱了皱眉头,随后微笑着抬起头,但是笑容之中却在发出抗议。她是拿定主意才笑的。因为他们有过一次争吵,我知道的:他抱怨说她在办公室 “让他没面子”,她说“我们就是在办公室结识的”,语气带着威胁,呼吸又急促;她不耐烦地笑了笑,以此提醒他,所有人都见证了他们的漫漫求爱路(就像见证了查理和菲丽丝的孩子一样)。而他一直说的是,现在他是她的“寓友”了,她对他的态度不该这么简慢随便。她不喜欢这话,不过前前后后仔细考虑了一下。她不知道既然他此前是“不假思索”地爱上了她,但是现在又希望她有所不同,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不过察觉到那温柔的手指头,她记起了他们的争吵,决定微笑面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笑意中还是有点不快。于是他挪开了,背靠墙站着,点起一支烟,而她朝他微笑,没多少悔意,无非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看着这两个人,他们好像出自不同剧目的角色:一个是打扮入时的年轻劫匪,正聚精会神地精挑细选,浏览一张张照片,给每张照片相应的关注;另一个是高大友善的年轻男人,背靠着墙站立。突然之间六月的阳光倾泻而入,让吉尔的光彩黯淡了几分,却照亮了马克置身其中的烟雾。袅袅轻烟弥漫在他周围,在他毛糙的黑发和松垮的黑衣上萦绕不去,那黑衣看起来颇像俄国农民的束腰短上衣。

我意识到,我所等待的,是她搭理他的那一刻,比如在她离开的时候,用眼神对这个寓友表达一下温情与肯定,或者是在他拍照的时候碰一碰他。但她只是说:“我觉得这两张,这个地方……”只有当他出去以后,她才会扭过头,恋恋不舍地朝肩膀一侧投去自责的一瞥,仿佛在说:“如果你还在这屋子里的话,我会给你—”给什么呢?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