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9页)

“我得走了。”我说。

“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

听到这回答,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倒不是说,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故意装模作样的:她着了凉,又受了罪,肯定无暇做戏,但她要发表的宣言和合理诉求已经排练了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她早就知道要对我说什么话,并且铁了心要说出来。

她看起来根本不是那种得知该自谋出路因而大惊失色的样子,而是审时度势,经过了缜密思考。

我起了兴致,乐得看到她能够理性思考,随便哪一种理性思考都行,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在自己身上察觉到惊恐之情。我可不想让我和理查德的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给这小姑娘毁了。

“凯特,你几岁了?”

“你竟然不知道!”她倒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十八岁?”

“十九岁了。”

“我可不拿你当小孩来照顾,凯特!我现在要走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们谈谈吧。这里有一点钱。我们得买面包。我可不念想什么健康全麦面包,你妈无疑只买那一种,你可以买点像样的法国面包。黄油嘛,我喜欢“诺曼底”这个牌子。你最好再买点肉酱,还有鸡蛋。如果还有什么你自己想买的……”我硬逼着自己加上最后这句话。

离开家之前,我在门口站定,再度仔细打量她,意识到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太仓促了。

我看她两手环握着茶杯,哆哆嗦嗦的。

“凯特,”我说,“我不会跟在你背后打扫、收拾,给你做老妈子。”

她点点头,垂下眼帘。

一离开公寓楼,我就把凯特忘了。

万事万物都在行进之中。头顶上,胖嘟嘟的白云背衬着和凯特的眼睛一样浅蓝的天空,自西向东飞驰而过。经过街角的樱树时,春风拂起纷繁满溢的粉色花瓣,恣意挥撒到人行道上。我的头发在脸上四散飘舞。

我迟到了,晚了一会儿。跑进那条小巷,看见苏荷广场春意盎然,满目苍翠。这时理查德快步向我走来,挽起我的手臂说:“我们走。”我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有没有他女儿凯瑟琳的身影,但他说:“别这样,一切都好。”但我们上出租车的时候,他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拉起我的双手,贴在他脸上,我们微笑着坐在一起。

“照理说,一般人到这个分儿上,既然都坠入了爱河,”他说,“就要讲述各自生活的种种经历。但我们还是不要说起彼此的过往吧。”

“你之前已经提过了哦。”我说,又像是在发问。

他答道,也算是阐明观点:“那样做往往意味着开始有了责任。”

“我已经见识了,你的责任够重的了。”

“这么一来,就已经超出了我希望你了解的范围。”

我们去圣詹姆士公园[7],那里正合乎我们的心情。我们浮光掠影地随意观览,只见灰色的湖水映着春天飘忽不定的蓝天,湖面上挤满了看起来花里胡哨的鸭子,定睛细究的话,你会发现那些鸭子的风格和朋克颇为相似(可得是到位的朋克!)。满园春色在我们周围尽情迸发,我们俩携手站在藏红花和水仙花丛中,为世间如此鲜活多彩的造化而赞叹不已。

一切都那么清新,那么灿烂;每一朵鲜花,每一只飞鸟,无不令人啧啧称奇,无不是爱的馈赠。我们体会到我们的感官知觉都发挥到了极致,像这样的好日子可能不复再来,万事万物是多么难能可贵啊;我们得以相遇又是何其稀奇,何其不易呢。我们四下漫步了几个小时,感觉生命的活力在彼此手中震颤,只要看看对方,就不由得微笑不已。

但是我体内不知何处有个想法不断跳出,需要我去压制:这样的事从没在我身上发生过,从来没有!

我们到一个地方分头走,他沿着湖的外缘一侧,我则取道另一边,这样分开走很有范儿,有如某种象征,又像是某种预兆,但也因为这样的走法,我不由得心头一跳,怕是情愿停留在几步之遥却又一水相隔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就好。这就是我做的梦,弗莱迪站在难以逾越的河流彼岸,表情始终十分凝重。醉人的春光一时消散,我眼前这人英姿不复,只是人到中年,因为背负着一些无形的重担而略微驼了背,失去光泽的头发凌乱不堪,表情在忍耐中又带着嘲弄。生活是如何拖垮身体,如何拖曳人走下坡路,如何沉甸甸地压迫人,如何拉扯着人蹒跚前行,如何消磨损耗了心神,如此种种全都能在他脸上看到。我极力在他身处的位置去搜寻他年轻时的模样,因为有时候我吃不准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这个从天而降、和我一样经受生活磨砺和锤炼的伙伴,还是那个在我心里逐渐清晰明朗起来的年轻人:步伐轻快的万人迷,微笑起来显得沉稳庄重,浅棕色的睫毛簇拥着一双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