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0/56页)

这名年轻人,班的帮手,因为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千真万确浑身发抖。他直接来到班的面前,努力挤出笑容,匆匆说:“我是詹士顿的朋友,理查德。”

班说:“我会冷,我要我的毛衣。”他放下手提行李,试图拉开拉链,才发现行李上有个小锁。他问:“钥匙在哪儿?它为何锁起来了?”

理查德·加斯顿(他这辈子使用过无数化名)昨天才从法国海港加莱搭渡轮来到伦敦,跟詹士顿辟室密谈了好几个小时,接受今天的任务,以及到尼斯以后的指示。他搭地铁到希思罗机场,站在远处观察迷你出租车司机和班报到,然后跟着经济舱旅客分别通过护照查验和海关检查。他一直在等待班出现,在这段时间里他反复思索詹士顿深思熟虑的高明计划,詹士顿实在太聪明了。他对这一幕有着许多疑虑,就像丽塔一样,可是你瞧,成功了。

班就在这儿,他弯下腰,扯着拉链,拉着小锁。如果班执意拉扯的话,那双手显然有力气可以把行李撕开。理查德想象包裹散落一地,安全人员围拢过来……

“我好冷。”班说道。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而班的衬衫——一件非常优雅的衬衫,理查德注意到了——外面还罩着一件皮背心。

“你不可能感到冷。”理查德有欠考虑地命令班,“现在,走吧。我们的时间很紧。他们已经开始登机了,别为难我。”

这些话带来的立即影响使得理查德连忙从班身边跳开,班显然差点儿抓住他的手臂,而且……毫无预警就翻脸抓狂了。

“我要我的毛衣!”班大叫,“我一定要我的毛衣!”

理查德感到害怕,可是还没有失去理智。他正在力图振作。他听说班有点怪怪的,他有脾气,必须迁就他,他有点率直……“可他不是白痴,所以不要当他是傻瓜。”

对班的这些描述,是他跟詹士顿密谈几个钟头中得来的,对理查德来说那似乎全都文不对题。詹士顿会称这个场面为“发脾气”吗?有没有任何人在观看他们?唉,如果班继续大吼大叫,人们很快就会注意了。

要是那个拉链破掉,要是那个小锁弹开……

理查德喘息着说:“听着,班,听着,伙伴。我们快赶不上飞机了。上飞机你就没事了。他们会给你一条毯子。”

听到这儿,班立刻抛下行李站起来。理查德不懂,是“毯子”这个字眼说动了他。老妇人以前常说:“班,拿这条毯子去,把你自己包紧一点。今晚暖气的温度太低了。”

理查德看出事情有了转机:班已经不再吐出杀人的气息了。如今,他在无意中又说对了话:“詹士顿不会希望你现在把事情搞砸的。你做得很好,班。你做对了。你真棒,班。”

是“好”这个字眼。

班捡起手提行李,跟随着理查德沿着走廊、自动滑行步道走到正确地点。一切都估算得很准:他们将混在人群当中登机。到登机柜台时,班发现护照和登机证又回到他的手里,似乎是方才争吵时——班在跟拉链和小锁奋斗时,放掉了它们——这位朋友帮他收起来,如今又放回来了,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往下转弯再往下,最后来到一扇门前,门边有位笑脸迎人的女性,指示他俩往头等舱走。班无助地站在机舱走道上,理查德拿走他的行李,立刻就塞进行李舱,好似他手里拿的是一条蛇似的。他曾经告诉过詹士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对不碰那个箱子,这样万一接受审讯时,他就可以推说他完全不知情,现在他才晓得那是多么蠢的事。班坐在位子上,系上了安全带,理查德本来打算去要条毯子来,再向班解释起飞和飞行的事——他们下面会有云层,而且……可是班已经睡着了。

真好,理查德心想,真是教人松了一口气。

班一直睡到飞机降落,乘客开始下机时才醒来。他的神情有点恍惚,似乎不认得理查德了。站起来时他忘了珍贵的行李,忘了将它拖下来。理查德替他拖出来,一路帮他提到了行李传送带那儿。黑色大行李箱——最危险的那一箱——立刻就出现了,紧接着是红色的,里面装着班的衣物。

“我们什么时候上飞机?”班问。他期待的是一趟像他跟詹士顿搭小飞机游伦敦上空的旅行。

理查德没有回答:前面的海关检查是最后的风险,不过海关并没有为难他们。不消片刻他们就出了机场,走在艳阳下。然后,带着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理查德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依然为安然过关感到余悸犹存。他很清楚这回纯粹是走运,虽然他也很钦佩詹士顿的智谋。他好想大睡一场:他了解班为何在飞机上睡着了,那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乘车的过程中,班一直保持沉默。因为烈日照在海面上,闪闪发亮,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起初他并不明白那一大片发光的蔚蓝色是什么,它跟家乡的海全然不同。他也感到晕车:他向来痛恨汽车。然后他们下车走上人行道,到处是汹涌的人潮,理查德领班到一张桌子旁,推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班坐下来的模样,仿佛这是一个陷阱,椅子可能像一张嘴巴似的咬住他。那是午后三点左右。他们坐在一把小阳伞下,可是那一小片阴影对班刺痛的双眼并没有多大帮助。他半眯着眼睛坐着。侍者过来招呼,理查德点了咖啡,班讨厌咖啡,要了柳橙汁。蛋糕送来了,可是班向来都不爱吃蛋糕,所以理查德吃光了它们。他们就这样坐着,几乎不交谈,班试着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观察四周耀眼的喧哗景象。那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一家高朋满座的咖啡馆,没有人注意他们。突然间,有个男人出现在桌旁,理查德对他说:“黑色和蓝色那两箱。”班看着这个由明亮光线和吵闹声组成的幻影,带着两箱行李走向出租车,消失了。只有班和理查德看着,没有别人,不论是在人行道上闲逛的行人,或是坐在露天咖啡座闲聊的游客,还是开车经过的旅人,都没人瞄一下这两箱行李,一箱非常大,另一箱正常大小,它们里面装的东西不久就会流入通往世界各地的毒品之河。班感到茫然不解。他本来以为他带着通过机器和官员检查的蓝色行李是他的,事实似乎不然。原来红色那一箱才是他的。还有一件事他终于注意到了——他原先太茫然了,无法理解。四周人声鼎沸,可是他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理查德告诉过他,这里人人都说法语,可是没关系,詹士顿的朋友是英国人,会说英语,会照顾他;可是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坐在异国的咖啡座上,像鸭子听雷,一句话也听不懂,无法了解周遭环境的状况。而那个带走行李箱的人,听得懂理查德说的英语,但他对出租车司机却说法语。疲惫再度令班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