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第9/10页)
她靠回椅背,避免再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庞。她开始回想当初买这张桌子就是为了欢庆与享受家庭生活。她在脑海中重建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十年前的场景,追溯这张“骆维特餐桌”的各个阶段,先是戴维和她,两个勇敢无知的人,然后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多拉丝、她的姐妹……然后宝宝诞生了,变成幼儿……接着,新的宝宝……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全围坐在这张桌子旁,让光亮的桌面反照出他们的脸庞。他们还得在桌子的尾端再加张桌子,用支架在两旁撑起添加的木板……她看到桌子变长变宽,人们围坐,脸上总是笑容洋溢,因为他们的梦想不容许批评与杂音。新生宝宝,还有孩子……她听见小朋友们的笑声与话语,然后宽大光亮的餐桌似乎暗沉了,班出生了——这个外星人、破坏者。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担心惊动班的敏锐知觉(她确定他拥有)。她看到班坐在椅子上,和平日一样,他与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永远如此;他的眼睛注视他人的脸庞,观察着。冰冷的眼睛?海蕊一向认为班的眼睛冰冷;但他究竟看到什么?深思的模样?从外表看,你可能会认为他在思考、吸收他看到的一切讯息,并依据海蕊或任何人都无法猜测的内在模式排列组合这些讯息。和这些粗糙、尚未发育完全的年轻人相比,班是个成熟的“生物”。发育完毕。全然成熟。透过班,海蕊觉得她好像看到一个早于人类几千年便已发展至巅峰的“种族”。班的族人是否住在地底洞穴,地面上是冰河时期,他们捕捉地底伏流的鱼维生,或者偷偷跑上地面,在暴风雪中设陷阱诱杀熊、鸟甚至人(海蕊的祖先)?班的族人是否强暴了人类的祖先?创造新的人种,而后这些新人种日益发达繁盛,与他们分支而去,但班的族人还是在人类母群中留下种子,偶尔就会冒一个出来,譬如班?(班的基因或许已遗留在某些胚胎里,正挣扎着要出世?)
班是否能像正常人一样,感受到她的眼光停驻在他身上?有时海蕊望着他,他也会回望海蕊,次数不多,但他们的确有过四眼相望的情况。海蕊的眼神会露出猜测、询问的神情,以及她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的需求与热望,毕竟,他是她怀胎八月(虽然她差点死掉)生的。但是他感觉不到海蕊的疑问。漠然、漫不经心,他转开视线,注视同伴与追随者的脸庞。
然后,他又看到什么?
现在,他还记得海蕊——他的母亲,但这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把他从那个地方救回来吗?还记得海蕊发现他时,他被束身衣禁锢,像个半死的可怜东西吗?他知道因为海蕊带他回来,导致这个家人去楼空,人人弃它而去,留她一人孤守吗?
海蕊的思绪不断转圈:如果我当时放手让他死,那么我们这些人(为数众多的亲友)就会快乐生活,但是我做不到,因此……
接下来,班又会如何?他已经摸清楚大城市里那些没有家或正常房子可安身的人所居住的半废弃建筑、洞窟或蔽身处:他必须摸清楚,否则他离家的这些日子(有时长达数周),要住在哪里?如果他还是经常参与群众事件、成群结队寻找暴动与街头斗殴的刺激,很快地,警方就会熟知他与那伙人的面孔。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忽略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想呢?班从出生以来,还没跟官方打过交道。当她在电视上看到他混进人群时,他总是穿着夹克,领口竖直遮住脸,还戴了围巾,看起来像戴瑞克的小兄弟。他看起来就像矮壮的中学生。他刻意穿那样掩饰自己吗?这是否表示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惊人?他在自己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人们会一直拒绝正视、承认他的本质吗?
就算有人承认,也不会是官方人士或权威专家,绝不可能是,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必须接下责任。不管是老师、医师或专家都无法说出班是“什么”,警察、警方的医学专家或社工也一样。但假设有一天有一个研究人类情境的业余者,譬如特殊的人类学家,他真的亲眼看到了班(或许看到班与同伙站在街头,或者在违警法庭里看到他们),然后这位人类学家说出了事实,承认班并非常人,对他好奇……然后又如何?班有可能成为科学研究的祭品吗?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把他切开来?检查他有如棍棒的骨头与那双眼睛,然后找出班为何说话如此浓浊奇怪的原因?
如果上述假设不会发生——根据海蕊的经验,这不可能发生——那么,她可以预见班的未来只会更糟。这伙人会继续以偷窃维生,迟早会被抓。班也会被抓。落到警方手中,他会挣扎怒吼、顿足咆哮,完全无法控制怒气;警方只好用药镇定他,别无选择。要不了多久,他会再度沦落成海蕊当初找到他的状况,半死不活,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蛞蝓,被捆绑在“寿衣”里,苍白软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