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26/34页)

坐在这个房间里,地板上到处覆盖着毛皮供人躺卧和斜靠,在这里除了躺或坐没有别的事可做,我感觉自己很高兴只是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呼吸。我长时间地坐着呼吸,感觉头脑变得清醒了,精神也振作起来。我透过洁净的聚乙烯板看浓密的天空,载着雪的云层骚动不安。我看着墙上光线的变化。艾米莉和我一次又一次互相微笑。到处都静悄悄的。在某一个时刻,花园里传来一阵激烈的鸡鸣狗吠,但我们都不为所动。声音停止了,又恢复了沉寂。我们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坐着呼吸。

房间里安装了机器:一个悬在天花板上,一个搁在地板上,还有一个钉在墙上。这些机器都是用来净化空气的,它们通过释放电子、负离子气流发挥作用——人们使用这类机器已经好一阵子了,正像水龙头里的水非得经过某种净水器(有很多种),人们才敢使用。空气和水,水和空气,是我们的基本物质,我们在这两个元素中游泳和活动,我们由这两种元素形成、变化,持续不断、无休无止地再生和更新……我们被迫不信任它们,躲避它们,对待它们如同可能的敌人已经多久了?

“您应该取一些机器带回家,”她说,“有一个房间满是这种东西。”

“杰拉尔德呢?”

“哦,他到一个仓库去了。这个房间底下有一个房间存放这样的机器。不过我会帮您拿的。您怎么能生活在那么肮脏的空气里呢?”她说这些话时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露出了微笑——带着责备。

“你要回来吗?”我迟迟疑疑没有说出“家”这个字。

可是她说:“是的,我要和你回家。”

“雨果会很高兴的。”我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但她眼里噙满泪水,脸也红了。

“你现在为什么能回家了?”我大着胆子问她。但她摇头,意思是:等一会儿我再回答……等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回答了。

“现在我待在这里没有意义了。”

“杰拉尔德走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自从他搬回那些机器就再没见到他。”

“他又为自己组建了一个新帮派?”

“他是想这么做。”

等恢复了常态,她将毛皮卷成一大捆准备带走,又把其他毛皮铺开来包裹机器。有人敲门,艾米莉去察看。来的不是杰拉尔德,而是两个孩子。一看到孩子,我就感到害怕。我“头脑里一闪念”想到了另一帮孩子!我们每个人现在一见到孩子就惊慌失措,甚至在那帮“可怜的小孩子”到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这两个孩子,脏兮兮,脸上充满生气,敏感、谨慎,离开我们一定距离坐在铺着毛皮的地板上,他们之间也保持着距离。每人都拿着沉甸甸的棍棒,棍棒都有一个装饰着钉子的圆头。他们准备用这棍棒对付我们,对付对方。

“我想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红头发的男孩说,乳白的皮肤上面带有可爱的雀斑。另一个美丽天使模样的小女孩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想要一点新鲜空气。”

他们坐着,呼吸着,看着我们。我们一边提防着他们,一边继续卷着、包裹着东西。

“你们要去哪儿?”那女孩问。

“告诉杰拉尔德,他知道在哪儿找到我。”

这话给了我太多可供思考的养料,当时我都来不及吸收了。

这两个孩子是杰拉尔德新帮派的成员?他们该不是来自地铁的孩子帮成员吧?假如他们真的来自那个孩子帮,那么……也许那个帮派只有抱团时才是致命的,而孩子个人是可以挽救的,那么说杰拉尔德当时是对的?等我们收拾停当离开时,这两个孩子也跟着我们出来,但他们却在我们眼前把花园变成了屠宰场:到处散落着羽毛,还有小块的肉和一条死狗。我们离开时,两个孩子蹲在尸体的两边,用锋利的钢片切割着那条狗。

我们穿过几条街道往回走,我向艾米莉指出这些街道确实不像以前那么脏了,我注意到她的反应很克制。这些街道都空无一人,除了我们就没人了。我对此也发表了意见,听到她叹了口气。她对我保持着耐心。

在我们住的大楼的门厅里,一只插着花的大花瓶在电梯口摔倒在地,摔成了碎片。这堆垃圾中有一只死老鼠。正当艾米莉提着那动物的尾巴把它扔到街上去时,怀特教授、怀特夫人和珍妮特沿着我们公用的走廊走来。他们保留了太多旧时的行为方式,因此可以马上说他们装束齐备了要去旅行——外套、围巾、手提箱。他们三个如此装束,令人想到另一个世界或我们上面的社会阶层——那里的人们还根据场合的需要通过衣着或财产来展示自己。就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曾发生,怀特夫妇一家要出门旅行了,就听珍妮特说道:“哦,快点,我们走,我们走,妈妈,爸爸,这时候没有人留下,待在这里真是太可怕了。”咔哒!又出现这种情况了,几句冲口而出的话,散发出仿佛就是“它”自身的气息,概括了人们(至少是我)还来不及概括的一种新事态。我看见艾米莉敏捷地朝我扫了一眼,甚至本能地向我靠近一步,可能是瞬间的怯懦使她作出受母亲保护的姿势。我不出声地站着,旁观怀特一家大惊小怪、忙忙碌碌。我看到了我的过去、我们的过去:显得很滑稽。就是很滑稽。我们从来都是荒唐、渺小、自以为是的动物,扮演着我们的角色……看着怀特一家,审视我们自己,可不是美妙的事情。然后,我们都以相当老套的方式告别,认识你们太好了,希望我们还会再见,诸如此类,好像发生的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发现了一趟这天下午从这个城市出发的长途汽车,这种正式的长途汽车往北开出十英里。普通市民无法享用这种长途汽车业务,但他们以行贿的方式能使自己乘上这趟车,将在离飞机场一英里的地方连同他们的行李一起下车。这天下午,将有一架官方的飞机按照日程飞往国家的最北端。同样,普通人从来都不可能乘上这样的班机,部门负责人及其家人如果有钱——拥有天文数字的钱,就可以设法乘坐。当然这么多钱不是用于买机票,而是用在行贿上面。易货交易啦许诺啦恐吓啦诉求啦必定在这次旅行中大行其道,怎样的一种可怕的努力——完全以新的形式出现——我们幸存者努力的新时尚,不惜一切代价生存下去——但在他们的态度上却显不出一点痕迹。再见,再见,有你们做我们的邻居真不错,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你们,是的,我也这么希望,再见,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