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9/34页)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

问题解决了——琼走了。

有一天,她离开了那个沙发,又到人行道上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搞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琼。反正那天下午她又跟那里的人群在一起了。她好像并不偏向于成为某个群体的一员:你会看到身材矮小、暗淡无光的她,处于别的群落中的时间和处于杰拉尔德聚合的群体中的时间一样多。可以看见她出现在那女人的帮派中,但不过一两次而已。随后那女人的帮派离开了,琼跟她们一起走了。

真的,我们都不相信,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琼不在我的公寓里。她不在人行道上。她不在杰拉尔德那所房子里。艾米莉发疯似的跑来跑去到处询问。这时她都惊呆了。琼就这样离开了,甚至都没留下一条口信?不错,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报告曾听到琼说感觉就像换了个人。

琼没有说声再见、没有留下口信这件事,令艾米莉完全无法接受。琼就不曾有过一点表示吗?我们讨论我们两人掌握的点滴信息,最后终于能给这个境况提供一个事实了。琼离开的那天曾说过:“好吧,谢了,我希望我会再瞧见你。”但她不是特地对着艾米莉或对着我说的。我们又怎么可能把这理解成她永远离开之前的告别呢?

令人震惊的是这种行为的不合逻辑。难道琼认为跟我们都不值得费神说一声再见吗?她不明确地说再见是因为我们会阻止她吗?不,这不可信,本来她愿意待着就待着,愿意离开就离开。惊人的事实在于,琼不觉得值得这么做。她一定觉得,她离开我们无足轻重。她竟然不顾艾米莉对她付出忠诚、忧虑和热爱这个事实吗?是的,她对此置之不顾。琼不看重她自己。爱呀忠诚呀努力呀只能倾注给她——犹如一只没底的水罐,注入后就流掉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她不该得到什么,她不欠人什么,别人没法真心爱她,因此也不该惦念她。所以她走了。可能某个女人友善地对待她,琼对这点爱的火花予以回应,就像当初她对艾米莉那样。她走了,因为总有一天要离开。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关系,她并不在乎。最后我们的看法达成一致:是领导那个帮派的女人趁艾米莉常常不能陪伴左右的机会,以她充沛的活力俘获了无精打采的琼。这个女人精力旺盛,有男子气概。

艾米莉无法接受这一切。

这时她开始哭。首先是孩子般受了极度惊吓的眼泪、抽搐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在表达:什么,这样的事情竟然落到我头上!这不可能!这不公平啊!——泪如泉涌,呜咽不止,发出愤恨和厌恶的叫喊,但带着伪装的眼睛可以说始终未被触动:我,是我坐在这里,这可怕的不公正落到我身上……小题大做的表现、这响动,这哭喊、这泪水,但并非不可容忍,谈不上痛苦,流的不是成年女人的眼泪……

成年女人的眼泪随后到来。

艾米莉眼睛闭着,两手搁在大腿上,身体前后、左右摇晃,她像成年女人那样哭泣,也就是说,仿佛大地在流血。我差点要说仿佛大地决意要大哭一场——但用缓和点的词语来表达则显得不够诚实。听着,我当然要对成年女人般的哭泣表示起码的敬意。

还有谁能哭成这个样子?老年妇女哭不成这样。老年妇女流泪可以是悲惨的、可怜的,达到你能想象的程度。但她们的眼泪比要求正义更加明智,她们已经知道得太多,正像血液在日渐衰减,她们已不再具有恶劣的品性了。一个小孩可以哭得仿佛全世界孤独的痛苦全归了他一人,而成年女人哭泣中包含的痛苦可不是这样,它表示已决定要接受一种冤屈。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缓缓流泪的紧闭的眼睛、摇晃的身体,都在表达着悲痛。悲痛,没错,这是一种哀悼行为。敌人已经站出来了,你已经着手应对了,但战斗已经打败了,已经尘埃落定,一切都一点不剩地耗尽了,没有一点指望了……不管我自己怎么想,我这里用到的每个词语都处于闹剧的边缘,有的地方会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一个女人正好在这样哭泣的时候,有时令人憋不住笑。因为在生活中,经常会听到放声大笑,这样的笑声和眼泪一样想忍也忍不住。我坐在那里,继续坐着,看艾米莉进行着典型成年女人的哭泣。我希望我能从这里走开,因为我知道此时我在不在场没有什么区别。我很想给她点什么,安慰也好,友善的拥抱也好,或者一杯好茶?(适当的时候我会给她端一杯的。)不行,我只好倾听。倾听悲痛,倾听忍不住的情感表达。丈夫、情人、母亲、朋友,乃至自己也在哭泣流泪的某个人,当然特别是丈夫或情人——这样的旁观者到底该怎么问?这么问吗?——“以上帝的名义,你可能对我、对生活有着怎样的期盼,才使你现在哭成这个样子?你看不出来这是不能接受的吗?你这样哭不能接受,谁这么流眼泪都从来不会被允许……你看不出来吗?”但这么说没用。茫然的眼睛盯着你的方向,但看到的不是你,而是某个古老的仇敌,你得庆幸盯着的不是你。没有用的,这就是生活或命运或气数,这类力量打击这个女人,伤及她的内心,她将一直这样坐着,怀着早已不常见的、可怕的悲痛摇晃着身子,那正在撕裂她的啜泣成了她全身必须依靠的支柱之一。至少可以证明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