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6/34页)

那些房间的杂乱景象让人无可名状。或许房间里都没有我能插足的地方,因为里面堆满了破损不堪、裂成碎片的家具。别的房间曾用作(或看起来像)垃圾场:满屋子的垃圾堆臭味扑鼻。有的房间家具摆设还算齐整,但不是房顶被掀掉了,就是墙壁开裂了。一次,我看到一间体面、华丽的房间,是法兰西第二帝国风格,活像专为博物馆布置的,那么缺乏生气;房间的中央,在一块旧铁板上有生过一堆火的痕迹,房间里随便搁着几个睡袋,靠近墙壁的地方有满满一罐凉了的煮土豆,沿着墙根十几双靴子摆成一行。我知道住在这里的军人会突然回来,要是我想保命就该离开。房间里已横着一具尸体,尸体周围地毯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干了。

尽管有这一切遭受毁灭性破坏的证据,即便到了此时,我进入墙背后时依然怀着以往的期待、希望,甚至渴望。不可否认,当混乱状态达到顶点之时,我差不多已习惯于除了被捣毁和弄脏的房间就不再期待别的了。可有一次我却见到了下面的情景:当时我进入到一个四面都是旧砖墙的园圃里,头顶上是清新、明媚的天空,我心里明白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不是我们的天空。这个园圃种了一点花,但主要是蔬菜。苗床上整齐地种满了青青的植物——胡萝卜的茎叶、莴苣、小萝卜,还有马铃薯、醋栗树丛和成熟的甜瓜。有的苗床被耙松了,准备种东西;有的翻过了土,向太阳和天空敞开着。这个地方充溢着勤劳、满足和希望的气氛。我在一个带来丰产的天空下行走,想到这个园圃的收获将使人们大饱口福。可这还不是全部,因为我意识到这个园圃的下面还有一个园圃。我无须费力就能沿着一条土坡道走到下面的园圃去,那里甚至还铺设了台阶,我想是石头台阶。我往下走到正好在那个园圃下面的园圃,两个园圃面积一样大:这给我带来的安慰和安全感真是无法形容。这个位于下面的园圃与上面的相比,阳光和雨水的供给一点都不见少。这里也有高大、温暖和已出现风化的砖墙,苗床也处在不同阶段的准备和用途之中。有一株优雅的玫瑰在一面墙上生长着。花色是柔黄的,香气在整个园圃里弥漫。在一块沐浴在阳光里的顽石旁边,长着一些石竹和本犀草。这些都是有年头的花了,相当小,但微妙而独特。旧时农家的花卉这里都有,与韭葱、大蒜和薄荷种在了一起。园圃里有一个园丁。就在瞧见他的同时,我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倾听脚边奔涌的水声。泥地上掘出了一条水沟,沿着水沟的边缘长着细小的药草和青草。墙边的水沟用石头砌成,比泥地上的要宽一些。那园丁正朝着石砌的水沟弯下身去,水是流经覆盖着碧绿、柔软苔藓的低处的缺口从外面进入园圃的。每个苗床周围都流淌着一股清水,整个园圃形成水沟的网状系统。抬头让目光越过高墙,我看到水是从四五英里外的山上流过来的。虽说已是仲夏时节,但山上还覆盖着积雪,流过来的是融化的雪水,冰凉的,在群山间吹拂的清爽空气沁人心脾。我跑过去向园丁询问时,他转过身来。在这里可以强烈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感觉就像玫瑰花香那样在园圃里弥漫。我问园丁是否有那个人的消息,但他只是点点头,又回过身去干活了。他在控制水的流量,以便让水在苗床间平和地流淌。我的目光在群山和平原之间流连,看到那里有村庄和带园圃的石头大房子,我心想,我所眺望的是地下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此时必须返回的那个层面的世界一样广阔而丰产。我又走到了上面一层的园圃,看到那些老墙映照着夕阳余晖的暖色,此前我站在这里时并没有满耳的水声,但现在我听见水在到处流淌。我谨慎地迈着小步,从一个坚实却潮湿的落脚点跨向下一个落脚点,我闻到齐膝处升起来的苹果薄荷的香味,耳畔响起蜜蜂的嗡嗡声。我看着大地产出的食物,它们可以使我们,使世界上的人都安全度过下一个冬季。园圃底下有园圃,园圃上面还有园圃:赐予食物的地表变为两重、三重乃至无数重——大地的充足、富饶、慷慨……

回到我的日常生活中,在我眼前,琼正无力地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里,对着艾米莉端给她的一盘食物,带着病人倦怠的笑容摇头。

“可她总得吃东西吧?”艾米莉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看到那孩子继续微笑着拒绝,艾米莉迅速转身将那盘食物放到雨果面前。

这样将食物送到雨果面前,和直接倒进垃圾箱没什么区别,因为这条狗已经习惯表示拒绝,它也把头转向一边。此时我看见艾米莉怀着爱悔之心,坐在遭她冷落的“跟班”身边,把脸贴在它的皮毛上,以前她可是习惯于这么做的。我瞧见它如何把头稍稍转向她,虽说它的用意并非表示回应,更不用说是表示快乐了。尽管心里不快乐,它还是舔了舔她的手,那神情就像一个人要做其不愿做的事情,却不能不做……她坐着流眼泪,她在哭。这三个凑到了一起:琼带着不知是什么的病痛,那丑陋的黄皮动物态度谦恭却忍受着心痛,还有情绪激动的年轻妇人。我默默地坐在这三个中间,想着墙背后一个叠着一个、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园圃。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候——已是傍晚,那面墙正空白一片,显不出任何纵深感,不存一点指望。我想到那里为这些人和所有其他人储存着那么丰富的食物,想到自己白天坐在这个昏暗、破旧的房间里,外面的人行道照例因那种群落生活而沸反盈天,真难以接受那另外的世界弥漫着花香,流淌着清水,种植了那许多农作物——我确实这么想。我把这藏在心里,我能做到的。越到最后越这样,那种生存或生活的暗示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愈加强烈和频繁,仿佛那个地方正向我们提供食物,维持我们的生命,并希望我们知道这一点。一阵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空气也就是另一个地方的空气。每当我逃避到墙背后空间的情况结束之后,会出现片刻的疑惑,我的心灵动摇起来,必须使它稳定下来。不要这样!我跑到窗前,让自己相信我所看到的才是现实,才是真实的生活。我牢牢地站在了每个人都会认可的正常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