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21/38页)

然而,雨果没有去那儿。她拥抱它,亲吻它,跟它交谈,在它丑陋的黄耳朵边低语。但她离开了它。

它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让窗帘遮住自己后,盯着她看。

陌生人乍一走进房间,肯定会说:“这条狗颜色真够黄的!”然后会发问:“可它也算条狗吗?”我看到的它的样子是艾米莉不曾见过的,因为一旦她穿过马路往家走,雨果就把脸转向她进来的方向。我看到的雨果是背朝房间坐着的一条稻草黄的狗,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它那鞭子似的尾巴从椅子的横档间伸出来,全身上下都显出一种令人伤感和充满戒备的忍耐力。一条狗。一条狗的情感也就是忠诚、谦恭和忍耐。这从它的背影就可以看出来。由雨果引起的情感与大多数狗引起的没有什么不同:怜悯、不安,就像面对某个囚犯或奴隶。但随后它会转过头来,由于你从狗眼睛里并未看到期待的温柔、可怜的爱意,同情之心便荡然无存——这不是狗,而是半人兽。它那强硬的绿眼睛在放光。无人性可言。猫的眼睛,与人无关的属类,无悲伤,不凄惨,不央求。长在狗身体上的猫眼睛,猫的眼睛和猫的脸。这个畜生,它的丑脸就像美好的容颜那般吸引别人的注意,因此我发现自己老盯着它,试着和它达成协议,认识它在我生活里行使的权利——这个畸形儿、这个怪物一直照看着艾米莉,和我付出的一样多。当她晚上带着烟味、酒味回来时,雨果是拥抱、抚摸和爱的对象,她从这个分开了许多个小时的野性同伴身上汲取危险的活力。

现在,她每天都跟他们在一起,从午后一直到半夜或更晚。我和那个动物会坐在窗帘后面,凝视着外面的夜色,因为只有一盏路灯,那些人在那里走来走去,除了苍白的脸、点烟的微光闪烁,就看不到别的什么了。除了他们笑的时候、唱歌的时候,或扯着嗓子激烈争吵的时候,就听不到他们谈些什么了。每次争吵声传来,我都能感觉雨果在颤抖和蜷缩。但争吵因达成一致或遭到众人否决,很快就结束了。

而当我们知道艾米莉快回来了,我们两个——我和雨果,都会迅速离开自己守候的地方,到她以为我们正在睡觉的地方待着,或至少让她相信,我们并没有在暗中监视她。

在这段时间,每次我投入到半透明白涂料下被遮盖的花朵和叶子里,穿越过去的时候,我总发现那边的房间凌乱不堪或损坏严重。我从未看见是谁或是什么干了这个,连一眼都没瞥见。对于我,似乎愈来愈倾向于将我日常生活的这个附加部分进行下去,又一项困难的工作交到了我手里。这项工作我可干不下去。因为无论我如何打扫、收拾,将翻倒的椅子、桌子和室内物品恢复原样,无论我如何刷洗地板、擦遍墙壁,等到我有一阵子脱离了现实生活,再次走进那些房间时,一切又得重做一遍。活像书里读到的那些捉弄人的鬼怪花招。我进入那里时情绪低落,怀有不祥预感,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在那里走动时感觉到的兴奋、向往和期待……我必须解释清楚的,是这种沮丧感不能与“个人的”场景的痛苦同日而语。即便是最坏的情况,那些房间的混乱无序也不像那“个人的”家庭令人窒息的封闭状态那么糟糕。走出我的“真实”生活,进入另一个如此充满可能性和选择的地方,总是一种解放。当我谈到那里的“险恶”时,我的意思只是就那个地域总体上更自由的气氛而言,显然不能与此时此地的压抑和禁锢——那个“个人的”家庭上演的木偶剧相比。

但不知名的破坏者遵循什么法则或出于什么需求?我发现自己走在望不到头的不规则通道里,就像走在一个无限延伸、到处是房门和小块地板的宽敞走廊。在那些小块地板上,桌子可能插着鲜花,摆着雕像或照片等各种物品,每一件都有确定的位置——而打开邻近的一扇房门,里面的一切却都摆放错位。呼啸的狂风会掀起窗帘直接刮进房间,把小桌打翻,把椅子扶手上的书本扫到地上,扬起地毯上的灰尘,乱丢烟灰缸里的烟蒂,烟灰缸被刮得滚动起来,摇摇欲坠。打开另一扇房门,房间里的一切又都处于正常状态——秩序井然。这个房间不仅整洁得像旅馆房间,为居住者作好了准备,而且居住的人刚刚离开,因为从一扇半开的门看进去,我感觉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在活动。那间屋子,要是我走进去,也许只在一瞬间,就会发现它陷入了混乱,犹如玩具小屋的一个房间,小女孩的手从房顶插进来,出于一时的冲动或坏脾气,把一切都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