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 下旬(第5/10页)
如果一直休息,周日也不再值得期待,晚上睡觉,也不会有‘过完一天’的切实感受,只感到‘还有明日’的疲惫。终日只盼健康。现在,光是虚弱已不算生病。怜惜宛如老人的皮肤,夜里裸身做牛奶浴。思忖有无方法得到青春。我自知此信非常失礼,文体也暧昧不清,很抱歉。但我松了一口气。若等到明早不想寄就糟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就寄。有空时,也盼能收到你的回信。请保重身体。斋藤武夫拜。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钱的事,未能如你所愿很抱歉,但一时之间实在筹不到钱。坦白说,去年出马参选县议员因此每月都有大笔债款要还已不堪负荷。选举时飞岛定城君寄了五十圆给我。虽知唯独这笔钱一定要尽快归还,却至今无力偿还。区区五十圆的钱都无能为力实在羞愧之至,但要我再去借钱,我恐怕办不到。贵兄是深信小弟的友情才开口,对此只能再次致歉。但是做不到的事还拖拖拉拉实非我愿,因此才立刻写这封信。请勿生气。小弟如今,已暂时疏远文学,对于贵兄的活跃也不甚了解,但我对贵兄的力量寄予厚望,想必贵兄正在文坛大展身手。再次致歉,前述事项还请明察后谅解。不过,受贵兄如此委托,如果能与朋友商量凑钱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却又怕此举对贵兄失礼……如上草草。松井守。太宰兄收。”
“写信如果不说几句就不是你。啊啊,好友啊。做妻子,有点于心不足,做情人又嫌面貌丑陋,若做妻妾,态度粗杂声如鸦啼。啊啊,不足矣,不足矣。月啊,汝,为天地之美人。叹月惹愁思 (33) 。吉田洁。”
某月某日
“太宰治先生。抱歉再次让你看到拙文,请见谅。一则是因为我们的同人杂志《春服》快要一塌糊涂,颇为伤感。再则是,我自己的疲劳性神经衰弱所致。最后,因为你对区区在下表达善意,昨晚松村这位《春服》同人的来信已转达,再加上我生来厚脸皮,明知给你添麻烦,还是冒昧写信。友人松村这个人,与盐田嘉承、关多治、大庄司清喜这三人一同去您位于船桥的府上拜访时,向您请教对拙作的意见,事后三人又将听来的如数转告于我,又,您在《日本高迈俱乐部》十二月号也有关于拙作的感想,《加冠》一月号刊载的贵作中,让一名少女讴歌《春服》等,可见您的用心。今天,我立刻跑遍街上五六家书店,搜寻这两本杂志,但是每间书店的《加冠》都卖完了,《日本高迈俱乐部》似乎尚未送来。我并不是要写信向您道谢。若是我的身份只要道谢便可了事,那是多么痛快。但,我是有话想对您说。我想征求您的意见。希望您能帮我。只顾着说这些自私的话,实在可耻。您或许已向嘉承问过我的经历背景。但,嘉承八成……毕竟他是个热爱宣传的男人……不过,这不是对嘉承的恶意,是我的自我辩解。我幼年时身体虚弱,曾因白喉和赤痢昏厥两三次。八岁时,大人买了《毛谷村六助》 (34) 给我,从此立志做文学青年。我父亲当时似乎有小妾。我所敬爱的母亲当时被男人胁迫一同私奔去箱根。但我母亲改名新子又回来了。在我记事时,我父亲好不容易从贫穷官吏暂时脱身喘口气,却因罹患肺病,举家迁往镰仓。父亲在以前,曾是惊倒一世的历史家。二十四岁当上报社社长,又因股票失去,也曾在陋巷搜罗史书,靠一支笔糊口。好像也写过小说。与大町桂月 (35) 、福本日南 (36) 等人交往,痛骂桂月,说他炫仙炫奇,同时受到某伯爵、某男爵、某子爵等人的知遇之恩,成为热烈的皇室中心主义者,是个顽固的官吏,孤高狷介,嗜读书,终其一生也是个不知厌倦的史家、坏脾气的父亲。那年我十三岁。在那两年前,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老师是镰仓大佛殿的和尚。受其影响,我不再以别墅小少爷的身份任性胡闹,成为偏执的宗教家、神秘家。我在现实中看到神。另一方面对袖珍本的热情也病入膏肓,搜集的长篇讲谈故事比我的身高还高。作文课时被老师指名朗读。以‘报纸’为题,写出卖晚报的故事令全班感动哭泣。我写的俳句也曾登上地方报纸。我这幼小的文艺爱好家还创办了供大家传阅的杂志。当时,有志成为诗人的高中生兄长为了上大学一度返乡,指出我美文 (37) 式形式主义的谬误,劝我看子规 (38) 的《竹里歌话》,还让我在《赤鸟》 (39) 写自由诗。当时我写的一篇《波》得到白秋氏 (40) 激赏,日后,获选刊登在ARS出版社的《日本儿童诗集》。父亲过世那年,兄长在某中学执教鞭。父亲固然是死于肺病,但自土佐国接来奉养的祖父死于地震,还有,接祖父来时发生口角,导致叔父上吊,以及堂弟的发疯(这也是叔父的死因之一)等或许也是原因。兼之,或许也为成了社会主义者感到心痛吧。事实上,兄长把我留在中学宿舍,举家前往东京,自己成了某某组织的书记长,在学校罢课发动抗争,母亲等人逃回镰仓后,他依然自牢中从事知识分子的活动。兄长的同志之一来到我家,将自宿舍归来的我与姐姐感化,使我们对兄长心服口服。三一五事件 (41) 发生后兄长转向结婚,之后婆媳关系失和,兄长夫妇留下我们迁居东京。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感伤的文学少年,数学欠佳的学生有严重自渎的毛病,我在学校毫无朋友,孑然一身,与姐姐、住在附近的W大生、小学时代的好友,再加上兄长夫妇,影印杂志《素描》持续了两年。因兄长参与运动,花光了父亲的财产,镰仓的别墅只好租给外人,一家重返东京,兄长夫妇也搬来同住。中学毕业开始打网球的我,拜网球之赐仿佛每夜长高二寸,高大、肥胖,在W高等学院消耗了自渎的一年后,进入W大学划船社。一年后我成为主力社员,两年后,以第十届奥运选手的身份赴美。那年我二十岁,身高六尺,体重十九贯 (42) 五百,正是红颜少年。我的划船技术很差。队中都是前辈令我十分惶恐。在往返的船上恋爱,回来受到热烈欢迎,兴奋过度下导致我有点神经衰弱。在我归国时,前一年痛失妻子的兄长,已回到老家,成为党资金局一员。热爱兄长的我,依然深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的我立刻产生共鸣,卖掉镰仓别墅盗出我的学费交给兄长,自己也在校内成立左派抗争组织。关多治就是当时的成员,他的宿舍成了大本营。我也因此与当时企图自杀却无力执行的盐田嘉承结识。后来关多治失风被捕。多治虽然咬牙死撑,我却效法之前冲出家门躲藏的兄长,抛下几乎发狂的歇斯底里的母亲,自己也四处逃窜了一周。当我回家查看情况时被姐姐逮住。没有学费,学校也不能上了,我在姐夫的安排下去月薪十八圆的相片工厂上班。与母亲住在两间大的长屋。——我立刻在工作地点成立组织,担任领导者,下班后,在街头与上线碰面,在咖啡店绷着脸,交换秘密文件。其间,仅有四五个月。不久,间谍事件发生,我逃走转向,在重任经济记者的兄长安排下,我也回到学校。因为是在转向后,兄长被关了两个月,我的情形不严重,因此只被关进牢中半日。在职场时,我在机关杂志上改写穆伦 (43) 的童话,或片冈铁兵 (44) 氏派的无产阶级小说。对于十文钱买来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大概也很感动。那是贫穷大学生的故事,尤其是文中对兄长娶妻后的顾虑,让我再次对从小梦想的小说家这一行萌生希望。起初一年我埋头创作莫名其妙的小说,四处投稿。或因突然停止运动,一看到别人的脸就想哭,激动得分泌唾液,有点脸红。全身如遭松叶戳刺又痛又痒。应征《艺术博士》落选时几乎上吊。陀思妥耶夫斯基流行前夕,我很迷恋他,以酸臭的文学理论刁难多治,其他友人想必也都很不满。兄长再婚后的妻弟山口定雄,在早稻田德文系发行《鼻》这本同人志,于是向他请托,成为《鼻》的一员,刊登了一篇作品,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之后我邀约对《鼻》厌烦的山口,与他的好友冈田大致敲定计划后,先取得神崎与森的同感,接着再说服关多治去小日向 (45) 。强迫多治加入后,嘉承、神户也跟来了。就这样,由多治命名的《春服》诞生。多治的人脉很广,拉来山村、胜西、丰野,嘉承也很努力,拉来伊牟田氏。我与嘉承感情渐佳,我的臭毛病他似乎也能容忍。《春服》创刊至发行第二号的期间,我在去年年底至今年三月正为谋职奔走。幸好,靠着外祖父友人的帮忙进了现在的公司。自那时起,我与兄长的关系日益恶化,我决心卖掉全部藏书出外旅行。兄长对我放弃文学极为轻蔑。但我毕业后不可能再靠兄长养活。想到母亲的悲叹,也无法像神崎那样过着文学青年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尝试上班族的生活。入社一个半月,上司说你的身体好,希望你去朝鲜或满洲。我对与母亲兄长同住的憋屈生活感到厌烦,也想尝试新生活,于是来到朝鲜。我觉得朝鲜比满洲更像小说,但这与我当上班族一样,都是根据自己种种意见的种种必然行为吧。正如H老师所言:‘青年的思想只不过是自我行动的辩解。’到目前为止,我昨夜去找女人解释没钱给她买披肩,只是去了一下,就还给阿婆三圆借款,还被迫承诺三月要带她出去……可是,这个月是十二月。裁缝来拿走我珍藏的十圆。如今只剩下一圆,还要去理发——这样就只剩五十钱了,索性通通花掉,钱不能放到过夜,就这样迎向圣诞节吧,我愚蠢地盘算。昨夜两点返家后,写作到五点。刚才,与待在同一房间的公司工友去了理发店。收听加藤咄堂 (46) 氏的广播。回程买了点心四十钱,一盒香烟,这下子身无分文了。现在正在看舍斯托夫 (47) 写的《自明的超克》《虚无的创造》。他说:‘一般的传记什么都谈,唯独就是没提到对我们重要的事。’我重读之前的饶舌,很反感,心想还是别寄出去算了,但是写了一通之后,已与我不同,我觉得充满虚饰的自家宣传似乎也可亲可爱,接着差点又联想到自我厌恶,但我用舍斯托夫敷衍过去。对不起。对了,关于现在我的生活,公司从早上九点半至傍晚六七点。我的工作虽也包括文书作业,但本来是外务员。专跑汽车公司、公司的采购、店面等,算是一种到府服务的业务员。通常总在眼前被赶出来,不得不搓着手鞠躬哈腰,说来很没出息,但我快受不了了。若只是那样也就算了,问题是外地派驻所的人,都是夫妻档,该称之为刁蛮小姑的脾性吗?老是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冷嘲热讽,尤其似乎生怕自己的客户被抢走,总是叫我跑腿打杂,既然要批评索性我就洋洋洒洒都列举出来吧。他们总是优柔寡断唯唯诺诺,只顾着讨好总公司,忧心职位不保,嫉恨别人的月薪,批评生活,替自己抱不平,例如为了差旅费的计算私下互相说坏话,骂什么出差暴发户,做老婆的也面目狰狞,某某人老是出差——像我老公出差三天就攒了三十圆回来呢。于是另一方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我老公就算出差,唉,那些都是下面的人去做。但是主任老是拿二等旅费搭乘三等车哟。真小气啊……不过,做老婆的自己出差时,一下子抱怨鞋子破,一下子抱怨没洋装、T恤脏……非常烦人。尤其是美其名曰人数少较有家庭气氛,但也因此竞争格外激烈,像我就成天都得请示意见——况且基于生意性质还得招待客户,假日与周日照常上班、加班的情形也很多,根本无暇念书。处处费心费神也很累。月薪六十五圆,再加上五成加俸总计是九十七圆五十钱。但金钱若用途不明就不予支付,弄得一再亏损。欠了一屁股债。我已非讲他人坏话、同情他人的年纪,就到此打住吧。工友已经钻进被窝了。频频传来英语令人哑然。说到这里,我毫无语文能力。不过,我也钻进被窝书写。工友很烦人,等他睡了再说吧。请原谅我这犹如收音机广播的写信方式。我觉得这样更纯粹。同时,我要抄写舍斯托夫:契诃夫作品的独创性与意义在此。试举喜剧《海鸥》为例。在那里违反一切文学上的原理,作品的基础,不是种种热情的机构,也不是事态的必然性持续,而是裸裎的纯粹性偶然。读这篇喜剧,感觉仿佛在浏览毫无秩序与构图、集合了种种‘芜杂事实’的报纸。在此支配的是偶然,是偶然与各种一般概念对抗奋战。 一边抄写这个,一边在工友的催促下,讲童话、紫式部 (48) 、清少纳言 (49) 、《日本灵异记》 (50) 给他听,讲着讲着,他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咔咔咔发出三响。太宰先生。还是早点睡吧。请勿露出鄙薄的浅笑随口附和。——开玩笑的啦。今天去公司上班,为了年会,一一向社员收取会费。众人酒酣耳热。我却因酒品欠佳的理由,被命令戒酒,很无趣,整整三个小时,只能望着白色柱子,听大家说傻话。然后去客户那里拜年,受邀去会员、主任家吃饭、玩牌,现在回来,写这个时已是晚间十点。心神很累,真不想写信。就简单写后记吧。向公司请假两个月的原因,是因某事喝醉后,与九名工人发生争执,我在十月二十九日,被剃刀割伤手腕。伤口引发丹毒,住院两个月。面对一个已醉得边吵架边打瞌睡的男人,清醒的对方竟持刀相向,而且是以多欺少,可见我的运气很糟,甚至饱受丹毒折磨,为了住院费……母亲把老爹剩下的唯一一栋房子拿去抵押借高利贷,虽与兄长发生争执还是寄钱来。公司说不是生病是私下受伤引发的意外事故,因此不给我十二月份的薪水。而且公司的人,还把我当成无赖汉冷嘲热讽。唉,算了吧。我想干脆刺上樱花刺青。我不是小孩。说到这里,想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想放弃文学了。那不是基于思想上的理由,纯粹只因生活上的不便。在京城 (51) 当上班族,过去,我从未感到任何不良条件,但这次事件发生后,忽感厌烦。今天去公司后也是,几乎毫无自己的时间。负伤前平均睡眠时间五六个小时,偶尔彻夜读书、著述(哎呀呀),同时,也在公司写类似小品的文章,今后却再也不愿了。太宰先生,我想回东京过文学青年的生活。我并未因上班族生活而看见社会或心境为之开阔,反而除了发薪日与上司的嘴脸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在大学填塞的少量经济学也忘光了。无法念书的生活,从以前我就不太喜欢,如今更严重。我要不就在东京靠文学生活,要不就只能一死。比方说效法镜花氏跟随红叶山人 (52) 做秘书的那种形式,或者仿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方式等待水与米、别林斯基 (53) 的出现,总之我想做点什么。不过,我是卑鄙的家伙,回到东京后如何堕落,我都无所谓,但我母亲——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边的空气我也受不了。想必,我的心愿是自私自利支离破碎的奢望吧。然而,如果继续这样一个月都保持同样的商人生活,我觉得我要不就是自杀,要不就是会放弃文学,别无选择。或者可以继续。我想继续——但是,我现在写的,是难以忍受的心情。我快要窒息了。把窒闷的呼吸吹入气球,让它飞上青天,死心吧,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还是想改变生活,我想听听您对此的意见。我已经不行了。就算回东京,也不可能光靠文学糊口。不如干脆去当锣鼓宣传队或游民,生活经验可能还会变得比较丰富。但,我妈一口气寄来四张女孩子的照片让我挑老婆。现在《春服》已无望当作我的地盘。十月寄的百张稿纸的小说不知到哪儿去了。索性,撕破也好。索性,去应征悬赏文学奖吧。保持沉默方为明智吧。然而,太宰治先生,如果可以,请写信鼓励我。四日上班过了五日,我恐怕就已腐败透顶了。今晚我不想写信。明晚和后天想必更不情愿。既然已经说了任性的话,干脆就说个痛快吧。请骂我一下。啊啊,请对我说,赶快回东京!骗人!请介绍我认识我喜爱的作家尾崎士郎 (54) 、横光利一 (55) 、小林秀雄 (56) 。骗人!我从本月起,想把记忆所及写成自传。但,《春服》一塌糊涂让我很悲观。在《春服》重新振作前,能否介绍您所熟知的同人杂志,每个月让我刊登五十张稿纸的文章?我会付同人费。多事!多写一点,去报名文学奖也是个办法,却又觉得那多半得靠运气不太情愿。况且,字迹这么丑的稿子,人家肯定也不会看。意志薄弱的我眼看无法刊登的作品越来越多实在忍不住,索性一开始就撕掉——骗人,骗人,怎样都好。如果这封信您肯看到这里,光是这样,我已万分感激。请写信给我。这样的话,我会再重写。这封信请撕破扔掉。拜托拜托请原谅我。与这同样内容的信,我一共写了六封寄给六位作家。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拥有自我世界的作家。坦白讲,很自大,我有点蠢吧。我无法热爱您的世界。我不认为您聪明。然而,您是近代知识阶级分子,有不安的面貌。我不能再乱写了。您是《黄表纸》 (57) 的作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