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7.快活的人(第6/7页)
“你们两人一起离家出走的?”
“父亲”笑了。他眯起眼睛望着弟弟,表情松缓,一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的样子。我觉得他那副欣慰的表情对弟弟是最有效的,弟弟也许会因此觉得幸好自己长大了。父亲用不着说“尽管离得很远但我还很爱你”这样的话,就已经明白无误地向儿子传递了这样的信息:我非常想见你。
“由男,你长大了呀。”他由衷地说。
“爸爸。”弟弟眼看就要哭了。
“朔美,你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啊。好像一个大人了。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是在真由的葬礼以后吧。”
“那个时候真是很可惜,真由还那么年轻。不过,我们真有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吗?我感觉好像没那么久吧。你母亲她身体好吗?”
“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变。”
我为自己的恭敬态度感到有些可笑。
我们曾经同住在一个家里,然而如果没有理由的话,他就仅仅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叔。“理由”是那么的重要。
临时组合的模拟家庭在唐人街上走着。
唐人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行人都眉开眼笑,恍如在异乡他国过节一样。路边在出售热气腾腾的糕点,店铺里陈列着从没有见过的食品材料。
我喜欢唐人街,小时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欢闹得淌出了鼻血。
母亲说我“真不害臊”。
这种难以形容的活力,撼动了沉睡在我体内的某种热乎乎的东西。杂乱地重叠在一起的廉价霓虹灯广告,来吃饭的人们那种跃跃欲试充满企盼的模样。每一条小巷里都开着好几家小店,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这里有着一个国家,有着一种秩序,我对此感到惊讶和敬意。就是这样的感觉。
“父亲”和弟弟牵着手。
“父亲”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作着介绍,弟弟认真地听着。灯光将两人的表情照得很明亮。
幸好来一趟,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心里想。在唐人街上漫步,感到很陶醉。我从相爱的人们的脸上和行人的脸上,同样地感受到了什么,如爱怜、晚餐的香味、挂在那房间里的水壶和茶壶,还有他们的爷爷奶奶、结婚仪式和盂兰盆节、曾经到过的外国,以及那个国家的土特产。
全都带着一种土腥味,被土腥味勾起的怀乡之情、风貌、人类繁衍生息之处的气息。大家都有父亲和母亲,都要经历换尿布或者夫妻吵架,经过如此折腾而在这里闲逛的人们,无论多么有钱或是多么贫困,夜里同样都要钻进被窝里做梦。
那一切都充满温馨。
如今走在这里,不知何时命归西天。我死去以后,这条大街依然会这样热闹,我为此而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和寂寞,我觉得自己会像气体一样蒸发,甚至忘记自己还有肉体。
我这样信步溜达着,如同行将消失的幻影。
“爸爸还是在大学里当老师?”我们完全融洽之后,我这样问“父亲”。
我们跟着“父亲”走进一家中华料理店里。吃饱喝足以后,我们一边吃着餐后点心木薯淀粉,一边谈到这个话题。
“还没有被开除。”
他在研究亚洲文学,会讲多国语言。
“我想什么时候干脆去父亲的大学里读书算了。”弟弟说。
“到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干了吧。我已经不给学生上课了。”
“听说你再婚后生活得很美满,已经有孩子了吧。”我说。
“是我的弟弟还是妹妹?”弟弟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
“是个一岁大的女孩,名字叫‘庄子’,这个名字非常好记,又有些傻气。”
“将来会成为一个伟人吧。”我说着,心想果然很好记。
“同样取自中国,但不像你‘朔美’的名字那样有来头。”“父亲”笑了。
什么?我感到纳闷。弟弟兴许也有同感,我们两人互视了一眼。
“我这朔美的‘朔’字,不是新月的意思吗?是月亮刚刚满弦。我是听母亲那么说的。”我说。
“名字不是我取的,所以我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听到的意思不一样啊。是你母亲忘了,还是记忆模糊了?”
“那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讲清楚。嗯,你父亲不是经常看经济类的书吗?就是教人如何获得成功之类的书,好像是引自那样的书。是中国的古典,那故事我也知道,所以有些印象。”
“那故事说什么?”
“说以前在汉朝,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叫‘东方朔’,不知为什么很得皇帝的宠爱。这人很古怪,无论皇帝赏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丝毫没有感恩之意。如果皇帝赏赐给他布帛,他把布帛往肩上一搭就走了,皇帝赏赐他生肉,他就朝怀里一塞,弄得浑身都很脏,皇帝如果赏赐他银子,他马上就去找女人玩,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