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13/14页)

又沉默了片刻,他只是倚坐在墙角,无声无息地挪了挪身子。我说:“我估计,你叔叔肯定发火了。”

“发火了,是的,”不死人答道,“但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震怒。他警告我了,这你猜得到。他说:‘你做的事很卑鄙,你背叛了我。但看在你还年轻,而且深爱着她,这一次我就当没看到,下不为例。’”

“好像挺宽容的。”

“何止是宽容。当然,事实也明摆着,我爱的人不是病倒一次那么简单,而是真的重病缠身。我们私奔了,想开始新生活,但那病又发了,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她卧病不起。我给她喝咖啡。我又看到了那样的咖啡渣,昭然若揭,真切得像一张车票或银行票据。但我还是帮她打破了杯子。要是没有她,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果然,叔叔又来了。他说:‘你是个傻瓜,根本不是我大哥的孩子。我纵容了你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从今天起,我不再需要你了,也不想再见你。你的死期将永不来临,你终生都将苦苦寻觅而不得。’”说到这里,不死人笑起来,我觉得大脑里充满了一种让人惊骇的沉寂。“你知道,大夫,”他说,“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叔叔二话不说带走了我的女人,之后多年,我四处漂泊,一直以为这就是他所说的,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觅不到像她那样的爱人了。但这样过了六七年,我就发现自己的容貌、双手、头发再也没有变化过。我开始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怎么?”我缓缓地发问,“怎么能验证?”

“我从那不勒斯的一座山崖上纵身跳下,”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跌到了谷底,但没有死。”

“那悬崖有多高?”我问,但他没有答。

“我的杯子一直都在,我用自己那套方法试验,想说服自己相信叔叔早晚会原谅我的。年复一年过去了,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把杯子给那些我希望他们活下去的人们,而专给那些我认定他们会死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死者的陪伴,因为,在他们身边,我觉得迟早都会碰到我叔叔的。除非他永远不让我看到他。不过,我能看到刚刚死亡的人了,可以看到很多天。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是什么,因为身为医生的我是看不到他们的,医生不可能看到死者。但我相信,这是叔叔故意让我看到的,我开始看到他们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在墓地旁,在十字路口,等待他们的四十天过去。”

“为什么在十字路口?”我问。

他有点惊讶,似乎没想到我如此无知。“十字路口是生命交叉的地方,生死交界之处。对那些刚死的人而言,那就是由生通往死的临界口。四十天一到,我叔叔就会在十字路口等他们。”

“墓地里的呢?”

“他们经常犯糊涂,不确定该往哪儿去。自然而然地,他们会跟随自己的肉身。一旦他们开始这样徘徊,我就去领他们。”

“怎么领?”

“一次领几个,”他告诉我,“到他们经常聚众流连的地方,每次领几个走。去医院。去教堂。有时会去矿井,因为他们会跌落。我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在我身边等满四十天,再把他们送到一个十字路口,等我叔叔来把他们接走。”

“你现在也随身带了几个吗?”我问。

“我说的是真的,大夫。”听来,他有一丝失望。

我自己也觉得拿死者开玩笑挺可耻的,便又问:“既然他们最终会走向他,为什么你还要去领?”

“因为这样做会让他更省力,”不死人答道,“知道他们很安全,知道他们会按时出现。当他们四处飘泊时,时常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旦迷失就会错过四十天的期限。之后他们就会很难被找到,他们自己也会渐渐心生恶怨惊恐,这种怨怼也会蔓延到他们所爱的生者那里。”他说得十分悲凉,仿佛正在谈论一群失落的孩童。“然后,生者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他们挖出遗体,再加祭祷;他们埋下死者的遗物;他们为死魂灵送去钱财。有时候这么做是有用的,死者会跟随我来到十字路口,哪怕已是死后经年。”之后,他又说:“坦白地说,那么久以来,我始终期盼叔叔原谅我的那一天。”

我坐在那儿陷入了深思,如果这是真的─显然不可能─那他确实琢磨出了一个好故事,把自己说得慷慨仁慈、乐善好施,但事实上,这种对他人的帮助终究是为了他自己。当然,我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