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3/9页)
“狗狗真好看。”我对他说。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佐拉在看冷藏箱里还剩下多少糖果,又用眼光默数围拢她的孩子里有多少嘴里塞了糖、手里攥着糖纸,我猜得到她甚至妄想了片刻:要是能把一些糖果抢回来该多好啊。
“是阿罗的狗。”小男孩看也不看我就说道。
“阿罗是谁?”我问。
小男孩耸耸肩,又到那边要糖吃了。
这一整天,我不让自己去想我是多么思念外公。坐在那间闷热潮湿的大屋里,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狗画像摊在我眼前,却让我想到,外公在战争持续的那些年里搜集了许多我的旧玩意儿─洋娃娃,小衣服,书籍─送往下城区的孤儿院。他会乘电车去,但总是步行回家,我知道,他到家后最好不要打扰他。他们也失去过孩子,我是说外公和外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相隔不到一年,都是因为流产。这也是一件他们闭口不谈的事,我虽然知道,却记不起来是从哪里得知的,反正都是陈年往事,而且被尘封在绝对的沉默中,以至于我会经常忘却这件事。但只要我想起来,就会震惊于他们竟能撑下来,并把这件事死守在他俩之间,不让任何外人插嘴,同时还能齐心协力培养我的母亲,经常旅行,欢笑不断,再把我养育成人。
我开始为注射做准备,过了一会儿,佐拉分够了糖果,便过来帮我。早自习的纪律已然瓦解,孩子们挤在门口,看我们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空屋子里摆好各种用具。安通神父和几个僧侣从地窖里搬上来一些塑料折叠桌,我们把桌腿扳直,铺上桌布,把装有注射器、无菌血浆瓶的盒子堆在照不到阳光的墙角,支起磅秤,铺好毛巾,把除虱区的水管和一盒盒药膏摆放好,接着,佐拉和帕索神父因为避孕用具争执起来,那是我们带给大一些的女孩们的。一切都搞定后,我们把温度计、热水瓶、一盒抗生素、碘酒、咳嗽药水和阿司匹林递交给僧侣们,都是些必备的应急药用品。孩子们还等着吃糖果呢,佐拉却越来越焦躁,因为她已经明白我们带来的糖果快见底了。她还发现,这里没有病历表,僧侣们没有孩子们的病史记录,所以我们要在注射之前给每个孩子手写一份。
给狗画了绿乳头的小男孩叫伊沃,他一言不发地站到磅秤上,看到压舌板就乖乖地张大嘴巴,微微侧过脑袋让我们测耳温,我们让他深呼吸时他就照做。他不想知道听诊器是干什么用的。佐拉一向和孩子们处得很好,尽管她坚称自己不想生孩子,她戴着手套在他头发里翻查时对那孩子说,虱子就像战士,很擅长安营扎寨,那孩子却毫无反应,头上也没找到虱子。当我割掉玻璃小药瓶的盖子、用针头抽取药液时,伊沃稍微有点好奇地看着我。我用酒精棉花擦了擦他的胳膊,再把针头扎进去,他看着针尖在手臂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圆坑,丝毫没有退缩,等我在另一条手臂上扎针时,他索性看也不看了,只是坐在绿色塑料椅子里,双手安放在膝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们带了特别定购的儿童邦迪,印着海豚图案,或是穿着黄色紧身衣的山寨蜘蛛侠,我问他想要哪一种,他又耸耸肩,我就一样给了一片,可以让两条手臂不一样,其实再给几片也无所谓。但我有一种恐怖的想法:所有孩子都会像他这样不痛不痒,早已练出无动于衷的表情,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撒娇使性子。所以,当下一个孩子踢我小腿时,我总算放心了。
一个小孩痛得哭,六个小孩跟着哭,这种哭声有惊人的可怕的传染力,并被修道院长廊的传音效果扩增到了极致,眨眼工夫,整个修道院里都是恐惧和怨恨的哭声,我们连下一个孩子都还没摸到呢。当然,我们早就预料到他们有这种能耐了:打针就意味着生死搏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那些僧侣在前面半小时里一直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后来,终于忍不住来支援我们了,他们帮我们摁住死命挣扎的小胳膊小腿儿,告诉他们不听话会受罚,听话的小孩有糖吃。有些孩子受到更多糖果的蛊惑,来来去去都没闹。但是,大部分糖果早就分掉了,我们犯了一个策略性的大错:眼下,能让我们顺利操作的唯一筹码就是糖果,我们却眼睁睁看着它们一颗一颗、一袋一袋地消失了,说不定下一秒就只剩一两颗了,我们简直要丧失信心了。
下午两点,住在伊万家的少妇出现了。我抬头看到她在门口徘徊,也不知道她那样子站在外面多久了。为了走进教堂,她用一块披巾裹住肩和头以示敬意,背上的小女儿倚着她肩头在睡觉。我示意她进屋来,她却转身走进院子了。等我把手头的孩子处理好,赶忙跑到外面想跟上她,却见安通神父已把她拦在了门口。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听得到她在说什么。他们找到遗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