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2/9页)
佐拉和我慢吞吞地走过小镇,推车被我们拉在身后,走过的纪念品小商店刚刚开张,走过一家农产品铺子,有个晒黑的瘦男人正在把手写的标价牌贴到装满甜瓜、西红柿、绿油油的青椒和柠檬的木箱上。缓坡下的田里空荡荡的,只有枯黄的死草、黑色的灌木,四处蔓延的杂草在山脚下、路面上投下一块块阴影,山坡谷底里有一群赤膊男人在砸墙,墙已经快倒了。到了渡轮码头,我们遇到一群排着队的孩子,估计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他们走在我们前头,拽着一根磨秃了的红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两个女老师腰间,她俩异口同声地在叮嘱孩子们不要走到马路中间,也不要黏在一起。
到了修道院,我们不得不使劲拽着推车爬上大门口的阶梯,再穿过一个凉亭,葡萄藤像蜘蛛网一样绕满亭顶的格子框。在庭院里的旅游柜台里工作的年轻女士告诉我们,安通神父在花园里。我们把推车留在她那儿,就去找他。要去花园,先要走过一条低矮的、朝向大海的石头隧道;花园的外墙完全掩映在古柏和薰衣草下。花园里有个金鱼池,纸莎草铺张地长在水面上,也遮掩了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有人在石头上放了一只欢笑的乌龟烟灰缸。到处可见孩子们的踪迹:随手搁置的小水桶,蓝绿色的小沙车,停在小路中央的塑料火车首尾相连,没了头的洋娃娃只有一只鞋,还有一杆蝴蝶捕网。花园里头有一小片空地,密密麻麻种了些草药、西红柿和几棵生菜,都发出了新芽,我们就在这里找到了安通神父。他穿着僧侣长袍,手持剪刀正在剪草药,等他站起身,我们才看到他戴着眼镜,扎着马尾辫,两颗门牙有点交错。他微笑的样子让人很愉快,还问我们有没有见过塔姆辛─那只乌龟。他朗声大笑,我们也跟着笑起来。当他弯腰去捡他的工具时,佐拉撅起嘴,假装吹了声口哨,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神父帮我们把两辆推车挪到修道院内院,一路上要先经过小礼拜堂外的几扇关闭的大门,再攀上钟塔下的阶梯,黄铜大钟正摇摇摆摆敲出震响,这钟声能飘上山顶。安通神父把修道院里的回廊称作“博物馆”,孩子们已经被叫出去了。白色长廊的上方有一排方形天窗,和教堂里的内堂平行。长廊两边的墙角整齐堆放着一些空睡袋。安通神父解释说,等新孤儿院建成,孩子们都搬过去住,这条走廊将用作陈列室,摆放老图书馆里的历史文物和当地艺术家的作品。
“本地艺术。”他颇为自豪地眨眨眼,带我们去看一面墙,更多的毕斯画像列成一排。这些画是用彩色蜡笔画的,有站着的狗,有细麻杆腿儿的狗,有三只眼的,有两条腿的,有的像蛤蟆,不乏各种奇形怪状的毕斯,有的画在纸巾上,有的画在报纸上或厕纸上,把这些画精心排布起来的人显然比艺术家们高出一截。长廊尽头的墙上嵌着一颗炮弹,周围的石灰和涂料都开裂了。
“那是颗炮弹。”佐拉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
“是的,”安通神父回答,“威尼斯的船打过来的。”然后,他指了指大海的方向。
孩子们正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自习,看起来像是古老的厨房。空壁炉十分巨大,墙角的木箱上有一只转轮,木架上摆放着好些本世纪初的铁器具,活像是能把人夹死的刑具。好多石碗在多层壁炉台上堆放成几排。一张老旧的单层渔网挂在门上,兜着一只脏兮兮的长毛绒蓝鱼玩具。屋子中央,安通神父的孩子们猫着腰坐在长条木凳上。桌子上有几只装铅笔和蜡笔的玻璃杯,色彩胡乱纷呈在纸上,倒也很艳丽,有些纸在孩子笔下,有些在屁股底下,还有些纸是用来擤鼻涕、折纸飞机或纸小鸟的。奇怪的是,这里十分安静。我们站在走廊里,能听到庭院里响起的嘹亮钟声,但在这间厨房里只有吸鼻子的声音、纸张的摩擦声,偶尔还有孩子挠头所发出的有节奏的轻响。他们都很瘦小,小脸苍白,但都挺结实。看管自习的是另一名僧侣,叫作帕索神父。他剃了光头,留了胡子,是个意大利人。他没有朝我们微笑。
我们原来计划把糖果留到注射后分发,好让孩子们耐心配合,还能用糖果安抚哭啼娃,哄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胆小鬼,让昏过去的孩子醒过来,再收买几个活蹦乱跳要逃脱你的掌握并躺在地板上的小赖皮。然而,这间房是如此安静,小脑袋们都猫在纸头上,这情景触动了佐拉的某根神经,她把放在最上面的一盒糖果拆开,给大家看,并说道:“我们有糖。”话音一落,孩子们就簇拥过来,仍是静悄悄的,却把她拥在中间,眼巴巴朝冷藏箱里瞅着,走开的时候每人手里都有一袋奇波小糖果。开战之后他们大概就没再看到过这些小玩意儿,有些小孩甚至可能从没见过。佐拉在房间门口的楼梯上坐下来,分发糖果,我站在一边看,直到一个褐色头发、眼神镇定的小男孩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领我走进放满桌椅的厨房,让我看他的画。他有点苍白,但显然得到了细致的照料,当他凑近我、把他的画指给我看时,我闻到小脑袋上有股干净的味道。发现他也画了一张毕斯画像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不过,他给那条狗画上了几只苹果绿的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