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5/22页)
笔者认识的老艺人中,有一个说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春琴的三味线。他原本是给净琉璃伴奏三味线,流派自然不一样,但是他说近年听阪神地方歌谣伴奏的三味线,没有一个能够弹奏出春琴那样的美妙琴声。另外,团平年轻的时候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据说曾感叹道:“惜哉!此人若生为男子,弹奏低音三味线,必能成为声闻天下之名家。”团平以为低音三味线乃三味线艺术之终极,而且非男子不能穷极其奥妙。不知他是惋惜春琴具有如此天赋却生而为女,还是感觉到春琴的三味线弹奏具有男性的气韵。据上面那位老艺人说,他偷听春琴弹奏三味线,觉得音调澄亮,仿佛出自男性之手。音色不仅优美,且富于变化,时而弹奏出哀沉忧伤的乐声。在女子当中,春琴的确是一位罕见的弹琴妙手。
如果春琴的为人处世能够稍微圆融谦虚一点,必定名闻遐迩。然而她生于富裕之家,娇生惯养,不知生计之艰辛,随心所欲,恣意任性,为世人敬而远之。同时,又因其才华到处树敌,结果默默无闻埋没一生。这固然是自作自受,却又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不幸。
入春琴门下者都是早就敬佩她的本事,一心认为若要拜师非此人不可,为了学到真本领,心甘情愿地接受她严酷苛刻的鞭策,哪怕挨打挨骂也在所不辞。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但很少人能够长久地忍受下去,大多数都坚持不住。那些只是作为业余爱好学琴的人一个月也坚持不下来。其实,春琴的教学方法已经超越了“鞭挞”的范畴,往往发展成为存心的刁难折磨,甚至带着嗜虐的色彩。这大概也有自己是名家的部分原因吧。就是说,既然社会允许这样做,弟子们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越这样折磨弟子,越觉得自己是个名家,逐渐忘乎所以,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
二十
鴫泽照说:“她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的还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才来学琴的。仅仅是业余爱好三味线的那些弟子大抵是这号人。”的确,春琴漂亮,未婚,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这种事也是难免的。据说她对弟子的严厉酷烈也是击退这种半是玩闹的色狼的手段,可是这样做似乎反而更博得了人缘。不妨往坏里推测一下,就是在那些一本正经的学艺弟子中,恐怕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从盲人美女的鞭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觉得比学艺更具有吸引力。大概总有几个人是让·雅克·卢梭吧。
现在我将要记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次灾难。因为在传记中也回避明确的记载,我无法明确指出这起事件的起因和加害者,未免遗憾。不过,大概由于上述言行,使得某一个弟子对她怀有深仇大恨,因而对她报复所致。这种说法,似乎最接近事实。
目前可以想象得到的,就是土佐堀河边的杂粮商店美浓屋的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个少爷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公子,从来就吹嘘自己精通艺道,不记得什么时候也进入春琴的门下,学习琴和三味线。此人仗着他老子家财万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耀武扬威,飞扬跋扈。他将同辈的师兄弟们都视为自己家里的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春琴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经不住他送的礼品贵重丰厚,这招十分灵验,春琴也就不能拒绝他,圆滑机敏地处理应对。然而,这个人到处扬言说:“别看师傅这么厉害,她对我也得礼让三分。”他尤其瞧不起佐助,非常讨厌佐助代课,公然说道:“不是师傅来上课,我就不干!”春琴对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骄横野蛮也越发怒火中烧。他的父亲九兵卫为了安度晚年,选择“天下茶屋”这一块幽静的去处,修建隐居草堂,庭院里植有十几株古梅。在某一年的阴历二月,在此处举行赏梅酒宴,也邀请春琴参加。张罗这次酒宴的就是这个少爷利太郎,另外还有一些帮闲、艺伎也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由佐助陪同前往的。
那一天,利太郎及其帮闲们不停地给佐助劝酒,使他十分为难。近来他陪师傅夜饮,也能喝一点,但酒量不大,出门在外,没有师父的同意,绝对是不许沾一滴酒。他担心要是喝醉了,无法完成给师傅牵手带路这重要的本职工作,便装作喝酒的样子,想糊弄蒙混过去。不料利太郎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说道:“师傅,师傅,您要不同意,佐助就不喝酒。今天不是赏梅吗?就让他轻松一天吧。要是佐助醉了,这里有两三个人还真想牵您的手给您带路呢。”利太郎的公鸭嗓冲着师傅纠缠过来,春琴见状,只好苦笑着说:“好吧,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吧。你们可不许把他灌醉啊。”她只是随机应变地对付过去,但是利太郎他们立即叫喊起来:“师傅同意啦。”于是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劝酒。尽管如此,佐助还是自我严加控制,差不多七分的酒都倒在洗杯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