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20/25页)
为了她讲的这些疯话真该揍她一顿,但是,当小女孩真正在手中握住了权力之后,她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性,小男孩被管束得既不能喘气也不能叫喊,就是再坚强一点儿的“当家人”也得告饶。她不让自己的“丈夫”干重活,强迫他休息,保养自己,她呢,瘦得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骨头,身子轻飘飘的,却到处跑来跑去,又照料“牲口”,又看护“孩子”,“烧火做饭”,哼着歌儿,唱着小曲,高高兴兴,还时不时地开个玩笑。当别人家“妇女”的“小丈夫”们回家来的时候,小男孩生活中的这个“伴儿”便显得更胜别人一筹了。那些“小丈夫”根本迈不进门槛,东倒西歪,磕磕绊绊,他们粗声粗气地叫骂,非要把酒喝足喝够,死乞白赖地让亲吻他们,安慰他们,因为生活实在是太可恶了!
姑娘们拍手打掌地大喊大叫:“你可回来了,看不厌的美男子!”她们一起扑向自己的“美男子”们。“你这吸血鬼,又喝了些黄汤?!你这该死的!可把我给害苦了!你怎么不喝毒药呢?你吃的不是小菜而是锈钉子该有多好!”这时候,这些“小妈妈”们,狠狠地揍着“丈夫”们的后脖梗子,而“丈夫”们气急败坏地吼着:“我的枪在哪儿?我的老洋炮哪儿去了?我把你们全都打死!我的上帝啊!……”
“可是我的当家人不喝酒也不抽烟!那可是我的好保护人!”小男孩的这位“屋里人”手托着脸蛋儿,很同情她的女友们,她在夸奖自己的人呢。小男孩忍受不了她的这种善良,为自己这种类似残废人的地位感到屈辱,这种保护使他感到了束缚,受到禁锢,他不想服服帖帖地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于是,终于有一天小男孩大喊了一声:“烦死人了!干吗总是缠着我!”他绝望地跑到宽谷去了。
宽谷里的水还没有退去,土地仍旧冻着,没有融化。小男孩感冒发烧,又病倒了。
在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种水下生物,拖着很大的泡囊。这个泡囊以前曾经是籽,甚至是籽的外壳,它帮助水下生物脱离了籽的状态,从压力很大的水下深处奔向有空气的地方,奔向光明,奔向岸边水温比较暖的地方。但是不知为什么,泡囊并不脱离开这种水下生物,这种生物更像是蚊蚋幼虫,而不很像鱼类,它让泡囊泡在水里,自己也备受折磨,用两腮很窄的缝隙抽搐地呼吸着。
这些小小的水下生物连成一片,已经不再是盲目地游动了。它们因预感到有危险临近而四处躲避。它们学会了自己采食。这些水下小生物团结一致地行动,也许是为了寻求折磨,它们像箭一样向上飞腾,扯住小鱼的泡囊。耗尽了精力的水下小生物,侧身躺在水底,水流冲过,它们像银币一样翻转。这时候小男孩才忽然有所彻悟原来,生活从痛苦开始,并且以痛苦结束。但是在两种痛苦之间应当有某种东西,这些东西能够使不明事理的小鱼儿也不知疲倦地反抗带给它们无限烦恼的安谧。
小男孩在反抗死亡,他被拴在一个泡囊上,被高挂在无底深渊上面的天空里,相距弥漫着轻柔的长眠只有一步之遥。他抵御死神,试图打破闷人的泡囊,不再被它粘住,而是尽快回到自己家的屋檐下,就算这个家是那样的不让人安生,难以忍受,缺少情义,闲散懒惰,争吵不休,尽管如此家里的生活仍然是毫无羁绊而且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泡囊很薄,并不结实,但是小男孩剩下的气力也太小了,他没有能够扯破这个泡囊。泡囊把小男孩吸进令人窒息的黏液当中,把小男孩生命中最有用、最有趣的一切全都吮吸干净,用淡而无味的空泛包围着小男孩。这空泛哑然无声,不见天日,平淡,没有任何特色。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觉得是有什么东西在穿过浑浊的沉淀物。此时好像有一只小燕子在小男孩头顶上盘旋起来。“唱起歌来像纤夫。哭起来像士兵……”还是那个老曲调。沉郁而单调的声音通过泡囊的薄膜传送过来,传到了小男孩的耳鼓里。他猜到了,这是他自己的呻吟。他呻吟着、祈求着、渴望在游荡的热雾中能够出现一些足以把他从窒息人的泡囊里解脱出来的力量,哪怕就只有一口清新爽朗的空气吹拂过来,哪怕就只是一张什么人的脸颊出现在他眼前!
他,终于呼唤到了。
柔软的头发上扎着蝴蝶结的“妻子”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忏悔的微笑欢迎他,这莞尔一笑呼唤他摆脱使人烦闷的孤独和衰弱的身体形成的顺从。
“握住!握住我的手!”这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小女孩摆了摆头,于是小男孩的眼前又扬起了一团团蒲公英绒毛。小女孩活脱脱如一个女医士,信心十足地握住了小男孩无力的手指,不知为什么目光非常锐利、非常威严,同时又非常亲昵地望着他。只有在这时,小男孩才忽然懂得了:妇女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比医生们的能耐要大得多。医生们照着书本学习几个冬春,而妇女们几千年来就创造生命,用善良的心肠来医好人们的病痛。虽然这位小姑娘年龄还很小,其貌不扬,但是她已经会照料病人、帮助病人了。她让小男孩的手贴在她冰冷的突起的额头,她由于心中充满怜悯而抽搐战栗,她悄声说:“叫我一声‘瘦女孩’,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