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第2/5页)
两名边境官牵着一条德国警犬从地下通道走了出来。站台尽头忽然冒出一个穿着鲜艳马甲的站务员,海蒂随后望见了远处列车的车灯。
她来回走动寻找自己的车厢,因为担心火车会不等她上车就开走,她最后还是询问了那个站在卧铺车厢门外抽烟的乘务员。他指着一个方向,告诉她得赶紧了,火车还有三分钟就要启动。那两名边境官也上了车,列车的一头已经换好了火车头。海蒂慌忙地沿着站台疾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看着站台上的大时钟,当指针跳至午夜时,她上了车,沿着狭窄的通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那节包厢,卧铺列车乘务员已经走来向她索要车票和护照。她犹豫着把证件递了过去。乘务员似乎察觉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都会归还给她,还会及时叫醒她。火车猛地晃动一下便开动了,海蒂差一点摔倒,幸好乘务员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肩膀,可他随即又把手缩了回去,像是破了什么戒似的,向她道了声晚安,便走进自己的包厢不见了。
列车开过横跨莱茵河的大桥,现在,他们进入了列支敦士登,再过几分钟就到奥地利了。海蒂继续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望着漆黑一团的窗外。焦虑和紧张渐渐离她而去,她开始心怀喜悦地期待着这次旅行和她还从未谋面的维也纳。美术学院,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偏偏是她,这个父亲曾经觉得是浪费时间,所以连高中也不让她读的大家眼里的小女孩要去报考美术学院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们都强还是怎么着?他说。父亲在乡里的办事处为她谋到了一个学徒位置。假如没有再次遇到从前的美术老师,她也根本不会产生当艺术家的念头。
布兰德女士几个月前来户籍登记处,她的钱包丢了,也许被人偷了,她来补办身份证。“你现在还画画吗?”她问。海蒂在填写表格,她点点头。布兰德女士说想看看她都画了些什么。
几天后,她们吃过午饭,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海蒂拿出几张画稿,女老师不慌不忙地查看了每一张,然后小心地翻到下一张。“都是些小玩意儿。”海蒂说。布兰德女士说:“很不错,线条明朗。你有没有想过报考艺术学院?”海蒂笑着摇摇头。“你可以考虑一下。”布兰德女士说,“维也纳,或者柏林,别去苏黎世。”
海蒂收集了一些信息,也没跟任何人说。收集信息罢了,她想,也不用花钱。维也纳的入学考试在九月,柏林是十月,现在才五月。海蒂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画得比之前更认真了,还去图书馆翻看艺术书籍,阅读自己喜爱的艺术家的传记。她不禁发现,成为艺术家,像女老师那样独立自信,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当主管让她去办公室商议未来的安排时,她说,学徒期满后,她想报考艺术学院。主管满脸将信将疑的神情,“如果考不上呢?”他问,他说他可不能为她保留工作位置。海蒂还没有同父母谈过她的打算。办事处主管给她的父亲打了电话,他们是在体操俱乐部里认识的。父亲吃了一惊,可最让他受不了的,似乎却是海蒂没有自己把这件事告诉他。父女俩迅速而激烈地吵了一架,海蒂指责父亲粗俗,父亲说她疯了,之后,两人就再也不搭理对方了。
八月时,海蒂打电话给布兰德女士,告诉她自己想去维也纳报考。布兰德女士答应同她一起挑选投考作品,“那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吧,”她说,“带上你所有的画稿。”
第二天晚上,海蒂把画装进一只大纸箱,骑上自行车去布兰德女士家。美术老师住在城边一栋公寓楼里,海蒂还从没来过这片城区。公寓楼相当破旧,可老师的房间布置得很是精致,墙上挂满了照片和风景小油画,有些画的是城里那家搬运公司难看的库房、铁路公司的货运站和存货用的仓库。“我们去阳台吧。”布兰德女士说。“你想来一杯葡萄酒吗?”海蒂犹豫了一下,说,好的。
海蒂站在阳台栏杆前。她低头沿着屋后那片宽阔的玉米地朝三姊妹望去,远处传来高速公路忽起忽落的噪声。布兰德女士走到阳台,站在海蒂的身边,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我好兴奋,感觉又像是自己去报考似的。”海蒂不由想起人们对布兰德女士的议论。但那肯定是无稽之谈,她的拥抱是友好的,没有任何别的意图,艺术家交往就是这般无拘无束,毫无顾虑,也不存偏见。
布兰德女士打开酒瓶,斟了两杯。“叫我蕾娜特吧。”她一边说,一边冲着海蒂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她们花了好几个小时选画。天黑了,看不清了,她们就回到客厅继续挑选。她们把剩下的画摊铺在镶木地板上。蕾娜特光着脚,海蒂也把鞋脱了,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突然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的。她们在画稿之间来回走动,调整它们的顺序,除去这几张,添加那几张。屋子里很暖和。蕾娜特举起胳膊,若有所思地挠挠头,海蒂看见她无袖连衣裙上有染成深色的汗迹。她们从不同的方向慢慢靠拢,走到同一张画稿前,默默地并肩站着,然后一同弯下腰去,为了能够看得更仔细一些。这时,蕾娜特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她笑着扶住了海蒂的肩膀,再次直起身子时,却没有把手抽回。海蒂闻到蕾娜特身上的香水没能盖住她身体的气味,它们融合成了一股夏日温暖的香气,让她联想到牛奶和青草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