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6/12页)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因为终于可以睡觉而高兴,这是一种奢侈。左手的手掌向下,放在水泥地上。他的包头巾的颜色跟圣母玛利亚脖子上的花边领的颜色相呼应。
玛利亚的脚边躺着这个小小的印度扫雷兵,穿着军服,旁边是六只舞台鞋。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存在。他们中的每一位都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来忘记时间。这样我们才可以被别人记住。当我们对周围充满信任,便会露出那种舒适的微笑。眼前这个场景,基普躺在两个泥人的脚边,暗示着一场关于他命运的辩论。举起的泥人手臂是要暂缓执行判决,是要给这个像孩子般沉睡的外国人一个美好前景的承诺。他们三人即将做出决定,达成一致意见。
淡淡的灰尘下面,天使的脸上露出一份强大的喜悦。它的背上装着六只灯泡,两只已经坏了。尽管如此,神奇的电流突然由下而上点亮了它的翅膀,于是血色、蓝色和犹如芥菜田的金色,在这个傍晚,就这样鲜活活地闪亮起来。
无论身在何处,身处现在还是未来,汉娜始终记得基普走出她生命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离去时的线条。她的大脑重复着那一幕。他从他们之间冲出去的那条路。他在他们面前变得石头般沉默的时刻。她记得八月那天里的一切——天空的样子,面前桌子上的东西在雷声中渐渐变暗。
她看见他在田野里,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她意识到那个姿势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他想把耳机紧紧按在头上。他在离她大约一百码的低处的一片田野里,她听到一声尖叫,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一声尖叫,这个从来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的身体。他跪倒在地,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样子。那样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起身,朝斜对角的帐篷走去,钻进帐篷,拉上拉索。远处传来一阵闷雷,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变暗。
基普钻出帐篷,拿着那把步枪。他走进圣吉罗拉莫别墅,同她擦身而过,就像角子机里的钢球滚过。他穿过门廊,三步并做一步登上楼梯,呼吸有如节拍器,靴子咚咚踢在楼梯的竖面上。她听见他的脚步穿过大厅,她继续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眼前是一本书,还有铅笔,在暴雨来临前的光线中,这些东西一一封冻,陷入阴影。
他走进卧室。站在英国病人的床脚。
你好,大兵。
枪托贴着他胸口,枪带挂在弯成三角形的手臂上。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基普看上去很绝望,仿佛处在世界的边缘,一张抽泣中的棕色脸庞。身体一转,他朝墙上画着的古老的喷水池开了一枪,泥灰炸裂的碎屑落在床上。他转回来,步枪对着英国人。他开始发抖,在使用全部力量克制自己。
把枪放下,基普。
他咚的一声往后靠在墙上,止住了颤抖。空气中飞舞着泥灰屑。
我坐在这张床的床脚听你说话,叔叔。过去的这几个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坐着,听着。我以为听大人教我的话,我就可以把自己填满。我以为我可以带着这些知识,慢慢地做些改变,但无论如何,会把它们再传给另一个人。
我在我自己国家的传统中长大,但是后来,更多的,是你们国家的传统。你们白人的那个小小的岛国,你们的风俗习惯、你们的书、你们的行政长官、你们的理性,把世界其他地方都变成和你们一个样。你们的一举一动代表标准。我知道如果我搞错了该用哪根手指握茶杯,我就会被赶出去。如果我打错一个领结的结,我就出局了。就是那些舰船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吗?还是,像我哥哥说的那样,因为你们有历史记录和印刷机?
你们,然后是美国人,把我们变得和你们一样。带着你们传教士的律法。于是印度士兵像英雄般丢了自己的性命,就为了成为“一流”。你们打仗就跟打板球一样。你们是怎么把我们骗进来的?这里……听听你们的人都干了什么。
他把步枪扔到床上,然后走到英国人身边。他身上挂着那台晶体收音机,挂在皮带上。他把收音机取下来,把耳机塞进病人黑色的脑袋里,病人因为头皮被碰到而疼得咧起嘴。但是扫雷兵没把耳机取下来。然后他走回去,拿起枪。他看见汉娜站在门口。
一颗炸弹。又一颗炸弹。广岛。长崎。
他转动步枪,对着窗台。山谷上方的一只老鹰似乎故意飞进他的瞄准器。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片火海中的亚洲街道。火球滚过城市,仿佛一幅爆炸的地图,卷着热气的飓风一路横扫,人群瞬间化作焦炭,空中突然充满人的阴影。西方智慧的战栗。
他看着这个英国人,头戴耳机,两眼发直,听着。步枪的瞄准器从英国人瘦瘦的鼻子移到喉结上,锁骨的上方。基普止住了呼吸。恩菲尔德式步枪被握得牢牢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