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4/12页)
意大利和北非的地雷规模难以想象。在基斯马尤和阿弗马杜71交界路口,发现了二百六十个地雷,在奥莫河大桥地区72发现三百个。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南非扫雷兵一天里在马特鲁港埋了二千七百个马克二代地雷。四个月后,英国人在马特鲁港清理出七千八百零六个地雷,然后又将这些地雷埋到别的地方。
什么都可以做地雷。四十厘米长的镀锌管装满炸药,扔在军事要道上。放在木盒子里的地雷就摆在人家里。烟斗地雷装满葛里炸药、金属片和指甲。南非的扫雷兵把铁和葛里炸药装进四加仑的汽油桶,可以用来炸毁装甲车。
城里的状况最糟糕。几乎没受过什么训练的排弹小分队坐船离开开罗和亚历山大。第十八小组出了名。一九四一年十月,三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拆除了一千四百零三个烈性炸弹。
意大利比非洲更糟糕,引信的装置像噩梦般古怪,部队接受训练时熟悉了德国炸弹,但是这里的机械装置由弹簧控制,跟德国炸弹很不一样。扫雷兵们进入城市,走在大街上,两边的树上、楼房的阳台上都挂着死尸。每死一个德国人,德国人总要杀掉十个意大利人作为报复。有些挂着的尸体是踩到地雷被炸飞到半空中的。
德国人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全部撤离那不勒斯。九月盟军的一次空袭中,成百的市民离开城市,开始住在城外的山洞里。德国人在撤离的时候炸了这些山洞的洞口,迫使市民们待在地底下。伤寒大规模爆发。港口的船被刚埋在水底的地雷炸沉。
三十个扫雷兵走进一个布满陷阱的城市。公共建筑的墙壁里藏着延时爆炸的炸弹。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动了手脚。扫雷兵们永远都在怀疑,任何随意放置在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他们不相信所有放在桌子的东西,除非是朝着“四点钟”方向。战争结束很多年之后,扫雷兵往桌子上放一支笔,还是会把笔的大头朝着四点钟方向。
那不勒斯有六个星期的时间属于战区,基普跟着部队从头到尾都在那里。两个星期后,他们在洞里发现了市民。他们的皮肤因为粪便和伤寒而变得晦暗。这些人排着队走进城里医院的那一幕仿佛就是一群鬼魂。
四天后,市中心的邮局爆炸,死伤七十二人。欧洲最全面的医学史记录已经在城市档案馆里被烧毁了。
十月二十日,三天后即将恢复供电前,一个德国人自首。他告诉当局,大约有几千个炸弹被埋在城市的港口附近,导火线就接在处于休眠状态的供电系统里。一旦通电,整个城市将陷入一片火海。盟军对他审讯了不止七次,采用不同的策略和武力——最后当局仍然对他的供词表示怀疑。这一次整个城市的人口全部撤离。孩子和老人,垂死的人,孕妇,被从山洞里救出来的人,动物,还能开的吉普车,医院里的伤员,精神病人,修道院里的神父、僧侣、修女。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傍晚的暮霭中,只有十二个扫雷兵留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供电系统将启动。没有一个扫雷兵有过留在一个空城里的经历,这将是他们生命中最奇怪、最坐立不安的十几个小时。
傍晚,雷电暴雨横扫托斯卡纳。闪电击向大地上竖起的一切金属和尖顶。基普总在傍晚七点左右沿着柏树夹道的黄色小路回到别墅,如果有雷电,通常都是那时候开始的。中世纪的经历。
他好像喜欢这些临时的习惯。汉娜,或者卡拉瓦乔,会在远处看着他的人影,看到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转身望向山谷的方向,看看大雨离他还有多远。汉娜和卡拉瓦乔走进屋里。基普继续爬山,半英里的山路缓缓地转向右面,然后又缓缓地转向左面。他的靴子踩在砾石上的声音。大风一阵阵吹到他身上,猛烈地摇晃着柏树,树枝垂下来,钻进他的袖子。
接下来的十分钟,他一路走着,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就会落在他身上。他会在感觉到雨点之前,先听到雨声,滴答一声落在干草上,落在橄榄叶上。不过这会儿他还在享受山里清新的大风,暴雨的前奏曲。
如果雨在他进入别墅前就落下来,他还是会保持同样的步速,把橡皮雨披搭在他的帆布背包上,人就在雨披下走。
在帐篷里,他听到纯粹的雷声。巨大的霹雳就在头顶,然后有如马车车轮的声响,消失在群山背后。帐篷壁上突然出现的一道阳光般明亮的闪电,在他眼里,常常比阳光更亮,藏着磷光的闪电,机器般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个他在理论室里和收音机里听到的新词:“核能”。他在帐篷里解开包头巾,擦干头发,再包上一条干的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