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5/12页)

暴雨来自皮埃蒙特,飘向南方和东方。闪电落在高山上的小教堂顶上,那里有再现苦路十四处或《玫瑰经》奥迹的生动浮雕。小镇瓦雷泽和瓦拉洛上有比真人还大的十六世纪的泥像,描述圣经中的场景,闪电有时会把它们瞬间照亮。遭受鞭刑的基督两只手被绑在身后,鞭子正从半空落下,吠叫的狗,第二幅教堂画里是三个士兵,高举着十字架,向着彩色的云朵。

圣吉罗拉莫别墅因其位置,也有这种被闪电点亮的时刻——黑暗的客厅,英国人睡的房间,汉娜正在生火的厨房,被炸的小教堂——瞬间一起点亮,没有影子。这样的暴雨之夜,基普会在花园里的大树下走来走去,丝毫也不担心,同他每天的九死一生比起来,被雷电劈死的危险实在不值一提。他所见过的天主教圣坛上那些朴素的形象,此刻和他一起身处这半明半暗之中,同时他数着闪电和雷声的间隔。也许这别墅也是一幅类似的生动画面,四个人做着各自的事,偶尔被闪电照光,映衬着这场战争,显得分外荒唐。

十二个留在那不勒斯的士兵呈扇形进入城市。整个晚上他们冲破密封的隧道,爬进下水道,寻找有可能连到中央电闸的导火线。他们要在下午两点开车离开城市,一个小时后电闸将被开启。

十二个人的城市。每个人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一个在电闸中心,一个在水库,还在往水里扎——官方确定洪水会引发大规模破坏。怎样给一座城市埋雷。令人不安的主要是安静。一个属于人的世界,听到的却只有狗的吠叫和鸟的歌唱,从街道两边公寓的窗口飘出来。轮到他的时候,他也会走进某一间藏着一只鸟的房间。真空中的属于人的东西。他经过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那里藏着庞贝城和赫库兰尼姆的遗迹。他见过那只冰封在白灰中的古老的狗。

他走在卡尔博纳拉大街上,戴在左手臂的鲜红色扫雷灯已经打开,这是街上唯一的亮光。整晚的搜查让他筋疲力尽,这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干的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对讲机,但只是供发现紧急情况时使用。最让他感觉疲惫的是周围可怕的安静,空落落的院子,干枯的喷泉。

凌晨一点,他一路找到已是一片废墟的圣乔瓦尼—卡尔博纳拉教堂,他知道里面有一个《玫瑰经》小礼拜堂。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曾经穿过那个教堂,黑暗中电闪雷鸣,他看到有几个巨大人像的雕塑。一个天使和一个女人在一间卧室里。场景瞬间隐入黑暗,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等着,启示却没有再次出现。

这会儿他又走到教堂的那个角落,泥像的颜色显示人物是白人。场景是卧室里一个女人在跟一个天使说话。女人头上披着一个蓝色兜巾,露出棕色的卷发,她左手的手指轻触自己的胸骨。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意识到所有的泥像都比真人更大。他自己的头还不到女人的肩膀,天使举起的手臂有十五英尺高。不过,对基普来说,他们仍然可以给他做伴。这是一个住着人的房间,他走在这些生灵之间,他们彼此进行的讨论代表着某些关于人类和天堂的寓言。

他把背包从肩膀上放下来,面对着床。他想躺上去,他之所以有些犹豫只是因为有天使在旁边。他已经走到这个超越凡人的身体背后,发现在他深色的翅膀下面装着几只积满灰尘的灯泡,他意识到不管他多么渴望,他都不能在这样一个东西身边睡个安稳觉。床底下有三双舞台鞋向外窥视,这是布景设计师的精心设计。此时大约是一点四十分。

他把自己的斗篷铺到地板上,把背包拍扁当作枕头,然后就在石头地上躺了下来。他小时候在拉合尔,大多数时候都是睡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一张席子。实际上他一直没有习惯睡西方人的床。一个床垫,一个充气枕头,他的帐篷里就这两样东西,而在英国跟萨福克勋爵一起住的时候,柔软的床垫一旦陷进去,他就感觉像要窒息,仿佛一个囚犯般躺着,无法入睡,最后总是又爬起来,睡到地板上。

他在床边仰面躺着。他注意到床下的鞋子也比真人的大。可以伸进一双亚马逊丛林印第安人的脚。他头的上方是女人试探的右手。天使在他脚边。很快,他们这群扫雷兵里会有一个打开城市的电闸,如果他被炸飞,那么还有这两个人像陪着他一起。要么死,要么不死。不管怎样,他无法再做什么。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搜寻炸药和定时装置的隐藏处。墙壁会在他周身轰然倒下,也可能他会穿过一个明亮的城市。至少他找到了这些父母般的人物。他可以在这幕哑剧的对话中休息一下了。

他把手枕在头下,天使脸上有一种新的坚定,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他想解读其中的含义。天使手中拿着的那朵白花欺骗了他。这个天使也是一个战士。他这样想着,眼睛合了起来,疲倦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