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地拆除(第6/7页)
几个月后,他逃到意大利,把他老师的身影装进一只背包,就像那个穿绿衣服的小男孩在圣诞之夜第一次离开马戏团,他就是那样打包的。萨福克勋爵和莫顿小姐有一次提出带他去看一场英国话剧。他选了《彼得·潘》,他们没说什么,默许之后跟他一起去了剧场,到处是尖叫的孩子。他跟汉娜躺在他的帐篷里,一个意大利的小山城,他脑子里浮现的便是记忆中的那些身影。
讲述他的过去,或者他性格的特点,这样难免有些张扬。就像他永远不会转头问她,他们俩这段感情背后最深层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搂着她,怀揣的爱意同他对那三个古怪的英国人的爱是一样的。他跟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起看《彼得·潘》,他是那样开心,放声大笑;绿色的小男孩举起双臂飞了起来,消失在舞台高处的黑暗中,他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彼得·潘又回来了,教地上的小女孩怎么跟他一起飞。从头到尾,那三个人就静静地看着他。
伊里斯的上空还闪着火光。一有飞机的声音,他就会停下来,硫黄色的火团一个接一个被一桶桶的沙子扑灭。他坐在单调的黑夜里,挪了挪位置,以便弯下身体把耳朵贴近仍在发出滴答声的引信装置,他还在计算时间,他得非常用力地听,头顶的德国轰炸机轰鸣不断。
终于,被他等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后,定时器到点,雷管爆炸。拿掉主要的传爆药盒,露出一个之前没看到的撞针,就是这个撞针启动了第二个隐蔽的传爆药盒。一个小时后再次爆炸——正常情况下,扫雷兵早就以为炸弹已经被安全拆除了。
这个新装置将改变盟军部队拆弹行动的整体方向。从现在起,所有未爆炸炸弹都有携带着第二个传爆药盒的威胁。从现在起,扫雷兵要清除一个炸弹,光拆引信是不行了。必须让炸弹在引信原封不动的情况下失灵。之前在弧光灯的包围下,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把被剪断的第二根引信从饵雷里拔了出来。后来空袭期间,在硫黄色的夜色里,他目睹了有他手掌大小的一团白绿色火光。他没死纯粹是运气。他走到军官身边,说:“我还要一根引信,还需要确定。”
弧光灯再次开启。他身边的黑夜再次被点亮。那天晚上他又用新引信继续测试了两个小时。结果证明定时时间确实是六十分钟。
那天晚上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伊里斯度过的。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伦敦。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坐车回来的。他起来,走到桌子边,开始画炸弹图纸,传爆药,雷管,ZUS-40的全部问题,从引信到锁环。然后他把所有拆除引信的方法一一画在图纸上。每一个箭头都准确无误,按照他所学的知识把注释写得一清二楚。
前一天晚上他的领悟是对的。他能活着纯粹是运气。原地给这样一个炸弹拆引信是不可能的,肯定会爆炸。他在蓝图纸上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画了下来,写了下来。最后一行他这样写道:承萨福克勋爵之意而作,学生基帕尔·辛格绘制,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
萨福克死了之后,他埋头工作,疯了一般。炸弹更新换代很快,新的技术,新的装置。他和布莱克勒中尉以及另外三个专家一起驻扎在伦敦摄政公园,研究拆弹技术,每出现一种新的炸弹立即绘制图纸。
他们在科学研究部工作十二天之后,找到了答案。完全忽略引信。忽略第一原则,即“拆除炸弹引信”。太棒了。他们又是笑,又是鼓掌,一群军官互相拥抱。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方法取代第一原则,但是他们知道理论上他们是对的。拥抱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这是布莱克勒中尉的思路。“如果一个房间里只有你和你的问题,别去理它。”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辛格走到他身边,换一个角度来表达:“那么我们干脆别去碰引信。”
这个想法一出炉,一个星期后他们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蒸汽注射器。在炸弹筒上开一个口,注入蒸汽,主体炸药就能被蒸汽乳化,然后渐渐耗尽。这个方法暂时解决了问题。不过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去意大利的轮船。
“炸弹上总是有黄色粉笔写的字。你注意到没有?就像我们在拉合尔的大院里排队,身上都用黄色粉笔写着字。”
“一长队的人,慢慢往前移动,从大街上排到医院里,再进大院,应征入伍。我们在登记签名。医生用各种设备检查我们的身体,合格,不合格,用手摸我们的脖子。镊子沾一下消毒剂,掀开我们的皮肤。”
“大院里站满了体检合格的人。我们的皮肤上有黄粉笔写的编码符号。然后是排队,简短的面试,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石板,一个印度军官用粉笔在板上涂了更多的黄色。我们的体重,年龄,原籍,教育程度,牙齿情况,最适合什么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