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地拆除(第7/7页)
“我并没有感觉受了侮辱。我哥哥肯定会,他会愤怒地走到水井边,打一桶水,然后把粉笔灰印冲掉。我和他不一样。尽管我爱他。我崇拜他。我性格中有一部分能看到所有事情背后的合理性。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很认真,很严肃,我哥会模仿我,嘲笑我。当然,你知道的,我远远不如他严肃,我只是不喜欢跟人起冲突。我想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还是用我想用的方法。我很早就发现有一块被人们忽视的空间,对我们这些安静的人来说,这个空间是开放的。一个警察对我说,你不能在这座桥上骑车,或者这个城堡的哪一扇门不能过,我不会跟他吵——我就站着不动,直到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可以过去了。像只蟋蟀。像一杯藏起来的水。你懂吗?我哥哥在大街上跟人打架,而我学会了这些。”
“但是对我来说,我哥哥一直是家里的英雄。我总是跟在他身后,他是个狂热分子。他亢奋地回击一次侮辱,一条律法,每次抗争之后,我会目睹他的筋疲力尽。他打破我们家里的传统,尽管他是长子,但是他拒绝入伍。只要是英国人做主的事情,他全都反对。所以他们把他扔进了大牢。在拉合尔的中心监狱。后来是加特纳格尔监狱。晚上他躺在板床上,手臂上打着石膏,被他的几个朋友打断的,他要越狱,他的朋友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他。在监狱里他变得平静,变得狡猾。更像我了。他听说我不做医生,已经代替他应征入伍,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让父亲捎了口信给我,叫我自己多当心。他不会参加对方的军队来跟我打仗的,或者反对我做的事情。他确信我有本事活下来,因为我知道怎样躲在沉默里。”
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跟汉娜说着话。卡拉瓦乔一阵风似的穿过厨房,肩上扛着大粗绳子,如果有人问他那是干吗用的,他就会说不关你的事。他扛着绳子,一面走出门,一面说:“那个英国病人要见你,小子。”
“知道了,小子。”扫雷兵从桌旁一跃而下,带着他的印度口音模仿卡拉瓦乔的威尔士英语。
“我父亲有一只鸟,我想是雨燕,他总是带在身边,缺了就会不自在,就像他的眼镜,或者吃饭时要喝的水。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进卧室,他也会带着那只鸟。他上班去的时候,鸟笼就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
“你父亲还活着吗?”
“哦,是的。我想是的。我有一段日子没收到信了。我哥哥有可能还在牢里。”
他总是想起那一幕。他踩在那匹大白马像中间。石灰山上很热,白色的尘土在他身边飞扬。他在拆一个炸弹,很简单的装置,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操作。莫顿小姐坐在离他二十码的地方,在斜坡上面,正在记录他工作的情况。他知道山下,山谷对面,萨福克勋爵正拿着望远镜在看他。
他干得很慢。石灰飞起来,落下,他的手上,炸弹上,到处都是,他得不停地把引信帽和导线上的灰尘吹掉,这样才看得清楚。长外套让他很热。他一次次把手伸到身后,把手腕上的汗水抹在衣服上。拆下来的零件把他胸前的一只只口袋都装满了。他很累,重复检查各个部件。他听见莫顿小姐的声音。“基普?”“是。”“把手里的活停一会儿,我要下来了。”“你最好别下来,莫顿小姐。”“我就要下来。”他把衣服口袋的扣子一只只扣上,又在炸弹上盖了块布;她笨拙地爬下来,也站在大白马身上,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打开她的书包。她把一小瓶香水倒在一块镶边手帕上,然后把手帕递给他。“擦擦你的脸。萨福克勋爵用这个给自己提神。”他有些犹豫地接过手帕,按她说的轻轻拍额头、脖子和手腕。她打开保温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又打开油纸包,拿出几块吉卜林蛋糕。
看上去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山坡上的意思。如果提醒她应该回安全地带,又好像有点儿不礼貌。她在说天有多热,不过至少在镇上订的旅馆房间都带澡盆,他们可以盼望一下洗澡这件事。她不经意地讲起她是怎么认识萨福克勋爵的。一字不提他们身边的炸弹。他心里慢慢静下来,就像一个半睡半醒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一段文字,想在句子和句子之间找到某种联系。她把他从问题的漩涡中拉了出来。她仔细地整理好书包,一只手放在他的右肩膀上,然后回到铺在韦斯特伯里大白马上的毯子位置。她留给他一副太阳眼镜,但是戴上眼镜他就看不清楚了,所以他把眼镜放在一边,接着干活。香水的味道。他记得他小时候闻到过一次。他发高烧,有人把香水涂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