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地拆除(第3/7页)

他是所有候选者中唯一的一个印度人。萨福克勋爵迟到了。十五个候选人被领进图书馆,秘书在那里,叫他们再等一会儿。她坐在书桌后面,誊写他们的名字,士兵们互相开着玩笑,都是关于面试和考试的。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走到一堵墙边上,盯着墙上的晴雨表,刚要伸手去碰,立即缩了回来,只是凑近脸去看它。极干,晴朗,暴雨。他自言自语地念着,带着他的印度口音。“几干。极干。”他回头看看其他人,环视房间,发现中年秘书正盯着他。她目光严峻。一个印度人。他微微一笑,走到书架旁。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碰。他凑过去看一册书,题目是《雷蒙德,生与死》,作者奥利弗·霍奇爵士。又发现了另一本,类似的题目,《皮埃尔,模棱两可》55。他转身,女秘书还在看他。他浑身不自在,就好像刚才把书放进了自己口袋里似的。也许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包头巾。这些英国人!他们要你替他们打仗,却不愿意跟你说句话。辛格。模棱两可。

吃午饭时,萨福克勋爵兴高采烈,给在座所有喝酒的人倒红酒,新兵们随便说个什么笑话,他都会哈哈大笑。下午他们参加了一场奇怪的考试,每个人拿到一台机械装置,谁也不知道这是派什么用场的,然后让他们把这个装置重新组装起来。时间是两个小时,但是只要完成,随时可以离场。辛格很快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他就在试验把这些部件组装成不同的装置。他有种感觉,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锡克人,他应该很容易被录取。在他的国家,数学和机械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汽车从来不会被报废。一部分零件被带到村子里,重新组装后就变成了一台缝纫机或者水泵。福特车的后座可以改造成一把沙发。他村子里的大多数人更多时候是手握测量器和螺丝刀,而不是笔。汽车的零部件被装进落地钟,也可能是灌溉系统的滑轮,或者是办公室转椅的弹簧装置。解决机械事故的良方妙法随处可见。过热的汽车引擎不是用新的橡皮水龙带来降温,而是抄起一坨牛屎,然后抹在冷凝器四周。辛格在英国看到的废弃零件够整个印度用上两百年。

他是萨福克勋爵选中的三个扫雷兵里的一个。这个都没跟他说过话的男人(也没对他笑,因为他没有说笑话)穿过整个房间,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膀。严厉的秘书原来就是莫顿小姐,她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杯雪利酒,把一杯递给萨福克勋爵,说:“我知道你不喝酒。”然后自己拿起另一杯,冲着辛格晃晃酒杯。“祝贺你,你的考试成绩非常棒。不过你考之前,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被选上。”

“莫顿小姐特别会看人。她的鼻子能嗅出一个人身上的天赋和个性。”

“个性,长官?”

“是的。当然,这也无关紧要,不过我们就要一起工作了。我们在这里很像一家人。吃午饭前,莫顿小姐就已经选中你了。”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对你眨眼睛,辛格先生。”

萨福克勋爵再次伸手搂住辛格,跟他一起走到窗口。

“我在想,我们要到下个星期中才开工,不如让组里的人到我的家用农场去。我们可以在德文郡互相借鉴经验,互相认识一下。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坐亨伯车去。”

他就这样赢得了特许权,从战争这台混乱的机器中脱身而出。出国一年之后,他走进了一个大家庭,仿佛回头的浪子,发现自己坐在餐桌旁,家人的欢声笑语把他团团包围。

他们穿过萨默塞特郡的边界,进入德文郡,行驶在海边的公路上,俯瞰布里斯托海峡,天几乎已经黑了。哈兹先生将汽车转上一条狭窄的通道,两旁种着欧石楠和杜鹃,花儿在最后的晚霞中红得像血一般。私车道一共有三英里长。

除了萨福克勋爵、莫顿和哈兹这三个核心人物之外,小组里还有六个扫雷兵。那个周末,他们去了石头小屋附近的沼泽地。除了莫顿小姐,萨福克勋爵和他的妻子之外,周六晚餐的时候,那位女飞行员也出现了。斯威夫特小姐告诉辛格她一直都想横越大陆,飞到印度。离开营部之后,辛格对于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一无所知。天花板上高高地挂着一个地图卷。一天早晨,身边没有别人,他把地图卷拉了下来,一直拉到地板上。康蒂斯伯里及面积图。地图绘制者R.芬尼斯。承詹姆斯·哈里德之意而作。

“承……之意。”他开始喜欢上英国人了。

晚上,在帐篷里,他跟汉娜讲了伊里斯的那次爆炸。萨福克勋爵试图拆除一个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它爆炸了。弗雷德·哈兹先生,莫顿小姐,还有其他四个正接受萨福克勋爵培训的扫雷兵,全被炸死了。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辛格在萨福克的小组已有大约一年的时间。那天他和布莱克勒中尉在伦敦干活,清除大象城堡区的一个“撒旦”炸弹。他们一起拆除一个四千磅重的炸弹的引信,干得筋疲力尽。他记得干到一半的时候,他曾经抬起头,看见拆弹部队的几个军官在朝他的方向指指点点,他心想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也许是他们又发现了一个炸弹。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已经累到极点。还有一个炸弹在等着他。他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