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5/6页)
我们在“泳者之洞”里说话。我们离安全的库夫拉只有两个纬度的距离。
他停了下来,伸出手。卡拉瓦乔在他乌黑的手掌里放了一粒吗啡片,药片消失在男子黑夜般的口中。
我穿过干涸的河床,朝库夫拉绿洲走去,什么都没有带,除了抵御热度和夜晚寒冷的袍子,我的希罗多德留给她了。三年之后,一九四二年,我和她一起走向那架埋在沙堆里的飞机,捧着她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副骑士的盔甲。
在沙漠里,生存的工具都在地下——穴居人的岩洞,被掩埋的植物体内沉睡着的水,武器,一架飞机。经度二十五,纬度二十三,我往下挖,挖到了油布,麦多克斯的飞机逐渐露出地面。那是晚上,我在寒冷的空气中汗流浃背。我把油灯拿到她身边,在她低垂着脑袋的侧影边坐了一会儿。一对恋人和沙漠——星光还是月光,我不记得了。其余所有的地方都是战争。
飞机被从沙子里挖了出来。没有食物,我很虚弱。柏油帆布太沉了,我挖不动,只能把它割破。
早晨,睡了两个小时,我把她抱进机舱。我发动马达,马达活了过来。飞机跑了起来,然后开始滑行,我们升上天空,整整迟了三年。
声音停了。焦炭般的男子直直地瞪视着前方,吗啡作用下的凝视。
他的眼中出现了那架飞机。飞机正艰难地向上爬升,伴随着低沉的轰鸣,马达不时停一圈儿,就像漏针一样。机舱里充满噪音,在寂静中行走了几天之后,这声音尤其可怕,她身上的裹尸布正在脱落。他低下头,只见汽油正不停地喷在他膝盖上。她的衣服里伸出一根树干。刺槐和骨头。他离地面有多高?他离天空有多远?
起落架擦过一棵棕榈树的树顶,他拼命向上飞,汽油流过座位,她的身体滑到了座位底下。短路电线发出火星,她的膝盖骨着火了。他把她拉回到身边的座位上。他伸手去推头顶的座舱玻璃盖,但是打不开。他开始敲玻璃,玻璃裂开了,终于打开玻璃盖,汽油和火四处流窜。他在多少高度?她开始四分五裂——刺槐枝、叶子、树干,那是她的手臂在他身边分解。四肢逐渐被空气吞噬。舌头上有吗啡的味道。他的眼睛仿佛黑色的湖水,映出卡拉瓦乔的身影。他自己忽上忽下,就像井里的水桶。他脸上不知怎么全是血。他正开着一架腐烂的飞机,机翼上的帆布在风中撕裂。腐臭的帆布。他离那棵棕榈树已经有多远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想抬腿摆脱汽油,但是腿怎么那么重。他再也没法抬起他的腿了。他老了。突然之间。没有她的生活他过够了。他不可能再次躺进她的臂弯,相信她会在他熟睡时守卫自己,无论白天黑夜。他一无所有。他累了,不是因为沙漠,而是因为孤独。麦多克斯走了。女人也已变成叶子和树枝,破碎的玻璃盖对着天空张开大口,仿佛他头顶上的一个下巴。
他滑进浸满汽油的降落伞装备,然后把飞机转了一百八十度,跳出玻璃盖,风把他的身体向后猛推。接着他的腿终于自由了,他在空中,那么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亮,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燃烧。
汉娜能听到英国病人房间里的声音,她站在大厅里,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样?
棒极了!
现在轮到我了。
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这是最伟大的发明。
了不起的发现,年轻人。
她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基普和英国病人正把一听浓缩牛奶递来递去。英国人在罐头上吸一口,然后把它从嘴边挪开,开始咀嚼黏稠的液体。他对着基普眉开眼笑,基普看起来有点儿不开心,因为还没轮到他。扫雷兵望着汉娜,在床边走来走去,连打了几个响指,终于把罐头从那张黑脸边夺了过来。
“我们发现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乐子。我和这孩子。对我来说是在埃及的旅行,对他是在印度。”
“你吃过浓缩牛奶三明治吗?”扫雷兵问道。
汉娜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移动。
基普细看了看罐头里面。“我再去拿一罐。”他说,走出了房间。
汉娜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和基普都是世界杂种——生在一个地方,又去别的地方生活。一辈子都在挣扎,不是为了回到故乡,就是为了离开故乡,虽然基普还不承认这一点。所以我们这么合得来。”
基普在厨房里用他的刺刀在一听新的浓缩牛奶上戳了两个洞,他发现他的刺刀现在主要就是派这个用场,然后他又跑回楼上的房间。
“你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长大的,”扫雷兵说,“英国人不是你那种吸法。”
“我在沙漠里住了几年。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沙漠里学会的。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重要事情,都是在沙漠里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