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4/6页)
我把她从沉睡中抱起来。蛛网般的覆盖物。我打扰了一切。
我把她抱进阳光里。我穿上衣服。我的衣服全干了,窸窸窣窣的,有石头的热度。
我交叉的双手做她休息的鞍。一到沙地上,我就把她转了个身,脸朝下,扛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她虚无缥缈的体重。我习惯于她在我怀中的这种感觉,她曾在我的房间里转圈,像一面成精的扇子——她张开双臂,海星般的手指。
我们就这样朝东北部的冲沟前进,飞机埋在那里。我不需要地图。我身上还带了个油箱,从那辆翻了的卡车上卸下来的,一路带着。三年前,我们因为没有油箱,束手无策。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受伤了。那是一九三九年。她的丈夫坠机了。这是她丈夫计划好的一场自杀式坠机,本来是想让我们三个人同归于尽。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想可能是有关我们恋情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他耳朵里。”
“那看来她伤势太严重了,你不能带她一起走。”
“是的。只能我一个人去找救援,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离,几个月的愤懑,他们在岩洞里再次相聚,再次如恋人般交谈,那块他们亲手竖在彼此之间的巨石被推开了,毕竟那只是些他们俩谁都不相信的社会准则。
在那个植物园里,她的脑袋曾经撞在门柱上,坚定而愤怒。她那样骄傲,骄傲得无法继续这段秘密的恋情。她的世界里不允许有分割的密室。他转过身,面对着她,伸着一根手指头,我还没有想你。
你会想的。
他们分手的那几个月,他变得尖酸刻薄,唯我独尊。他刻意避开她。他无法忍受她看到他时表现出的冷静。他打电话到她家,跟她的丈夫说话,听见她在那里笑。她身上有一种吸引所有人的外在魅力。那曾经是他所钟爱的。而现在他开始怀疑一切。
他怀疑她已经另觅新欢。她对别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是一种秘密的誓言。有一次她在大厅里抓住朗戴尔的衣襟摇晃着,他咕哝着什么,而她则对着他大笑。他跟踪这个无辜的政府官员整整两天,就为了看看他们俩之间是否真有关系。他不再相信她对他说的最后的那些甜言蜜语。不是爱人,就是敌人。她是敌人。他甚至无法忍受她对他露出试探的微笑。要是她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都不会喝。要是她在餐桌上指指碗里漂着的一朵尼罗河睡莲,他绝不会多看一眼。不就是他妈的一朵花吗。她有了一群新的知己,既不包括他,也不包括她的丈夫。没有人会回到丈夫的怀抱。这是爱情,也是人性,这个他知道。
他买了淡褐色的烟纸,把《历史》里记录战争的部分全部贴上,他对那些战争毫无兴趣。他在纸上写下所有她攻击他的话。贴在书里——只留给自己属于观者的声音,听者的声音,“他”的声音。
开战前没几天,他最后一次去大吉勒夫,去清理他们的营地。说好了由她丈夫来接他。他曾经和她一样喜欢她的丈夫,直到和她相爱。
克里夫顿在约好的那天飞到乌维纳特来接他,他飞得非常低,机身掠过刺槐丛,叶子纷纷落下。虎蛾式飞机滑进低地和沟槽——而他正站在丘脊上挥舞着蓝色的油布。然后飞机一个转身冲他迎面而来,一头栽在离他五十码的地方。一道蓝烟从起落架上升起。没有着火。
一个发了疯的丈夫。同归于尽。杀死自己和妻子——还有他,因为没有飞机他也不可能活着离开沙漠。
只是她并没有死。他把她拉了出来,从飞机的废墟里,从她丈夫的死亡之掌中。
你怎么会恨我呢?她在“泳者之洞”里喃喃地问,忍着伤口的剧痛。她一只手腕断了,肋骨几处粉碎。你对我的态度真可怕。我丈夫就是那时怀疑你的。我还是恨你那样——跑去沙漠或者酒吧,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你离开了我,在格洛皮公园里。
因为你不要我,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
因为你说你丈夫要疯了。好吧,他是疯了。
没有疯太久。他还没疯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你让我生不如死。吻我,好不好。别再辩解了。吻我,叫我的名字。
他们的身体曾经在香水和汗水中纠缠,发疯般地想用舌头或是牙齿穿透那层薄膜,仿佛他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抓住彼此的自我,然后在爱中把它从对方的身体里拽出来。
而此刻她的手臂上没有爽身粉,她的大腿上也没有玫瑰露。
你以为你是传统的反抗者,可你不是。你只是总在移动,总在为你无法得到的东西找一个替代品。如果你在某处失败了,你就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能改变你。你有过多少女人?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改变你。有时候你可以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里,有时候你可以那样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只要再多暴露哪怕一寸你的自我,就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