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6/7页)
我们在那座哨岗和被绿色环绕着的村庄上空转了两圈,然后以螺旋式的姿态冲上那耀眼的高空。驾驶员——名叫特鲁恩,回头望着我,并眨了眨眼睛。他的驾驶盘上就是控制机关枪和炸弹仓的按钮。在我们向下俯冲时,我竟然有肠道通畅的感觉,遭遇新的经验时,我们往往会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参加晚宴,第一次恋爱。当它升到顶端时,我想起了在温布利展览会上的云霄飞车——没有办法逃出来,你被你的经验困住了。我们冲下去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表盘,当时我们是在三千米的高空上。现在全凭感觉,视野里一无所有。我被推向前方,压在领航员的背部:仿佛有个非常重的东西压在我胸口上似的。我不知道炸弹是什么时候投下去的;接着,机关枪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座舱内满是火药的味道,我们上升时,压在我胸口的重量有所减轻,胃部却在下沉,脱离躯体,自杀一般向我们刚离开的地面坠落下去。大概有四十秒的时间里,派尔是不存在的,甚至孤独也不存在了。当我们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攀升时,我能看见黑烟从旁边的窗口向我涌来。第二次俯冲之前,我感受到了一种惧怕——惧怕出丑,惧怕吐在领航员的背上,惧怕我那上了年纪的肺部顶不住这样的压力。第十次俯冲后,我只觉得焦躁不安——这件事情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是时候回家了。我们又一次大坡度攀升上去,脱离地面机关枪的射程,转向离开,黑烟又朝我们袭来。那村子被群山环抱。每次我们都得经由同一路线迫近目标,以相同的办法通过那个缺口。无法变更我们的攻击路线。当我们进行第十四次俯冲的时候,我想,现在我再也不惧怕出丑了。“他们只剩下一挺机关枪还能射击就可以了。”但我们又升起机头,回到安全地带了——也许他们连一挺机关枪都没有吧。那四十分钟的巡逻似乎永无休止,但我总算抛开了私虑的烦扰。我们返回时,太阳已经落下,地理学家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黑水河不再是黑色的,而红河也变成金黄色的了。
我们又向下飞去,离开那些扭曲多节、遍布裂缝的森林,朝着河流飞去,在那些荒芜的稻田上滑行而过,像一颗子弹似的瞄准那条黄色溪水上的小舢板。飞机上的炮只射出一排曳光弹,那只舢板便被打得四分五裂,火光四溅。我们甚至没有等着去看看那些受害者如何挣扎求生,便继续攀升,返回基地了。就像我在发艳看见那个死去的孩子时那样,我又在想,“我憎恨战争。”如此心血来潮一般地选取猎物,这种行为未免太令人震惊了——我们刚好只是路过而已,放一炮就够了,没有人会来还击,然后我们便又飞走了,只为这个世界的死亡人数又徒增一笔而已。
我戴上耳机,好能听见特鲁恩上尉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们会绕一点儿路。夕阳照在石灰岩上简直美不胜收。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他友善地补充道,像一位主人在展示他的物产之美,我们在阿龙湾上迎着夕阳飞了一百英里。头盔之下,特鲁恩上尉那张火星人似的脸正惆怅地向外望去,望着下面伟岸的山峰和重峦叠嶂间的金色丛林。这会儿,谋杀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5
那天晚上,特鲁恩上尉坚持要请我去烟馆,虽然他本人并不吸鸦片。他喜欢那种味道,他说,并且热衷享受一天结束时那种宁静的感觉,但出于职业原因,他也只能放松到这一步。有些军官也吸鸦片,但他们都是陆军——他得好好睡一觉。我们躺在一排隔间中的一小间里,这里更像是学校的宿舍,那位中国老板为我烧烟。自从凤离开我后,我还没有吸过。过道那边,一个混血女人吸完烟后蜷起腿躺在那里,在读一份用亮光纸印刷的妇女报纸,她的双腿又长又美。在隔壁那个房间里,两位中年的中国男子正在喝茶谈生意,烟枪都放在一旁。
我说:“那只舢板——傍晚时那只——对你们有什么害处吗?”
特鲁恩说:“谁知道呢?在那条河一带,我们奉命要去射击任何能看见的东西。”
我抽完了我的第一袋烟。尽量不去想我在家里抽烟时的情形。特鲁恩说:“今天的事情——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并不是最糟糕的。在那个村子上空,他们本可以将我们击落的。我们所冒的风险和他们是相同的。我最讨厌的是凝固汽油弹轰炸。从三千英尺的高空投下去,十分安全。”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你看见那些森林着火了。上帝才知道你从地面上看的话,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那些可怜的人被活活烧死,火焰像水一样蔓延至全身,他们已经被火浸透。”他的这几句话仿佛是在对全世界发怒,因为全世界都不理解真实情况。“我不是在打一场殖民战争。你以为我会为那些红土种植园主做这些事情吗?我宁愿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我们在替你们打仗,但你们却把罪行推到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