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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了桥,向左右观望着,河水跟从前一样浮满了藻类,而且始终射出亮闪闪的弧形往下奔流。在那所瞭望楼里,洗熨衣服的女工也与往常一般,光着臂膀站在雪白的干净内衣前面,而熨衣的热气正从开着的窗子里飘散出来。狗在狭窄的街上踽踽地走着,人们站在门口,当我走过的时候便眼瞪瞪直盯着我,看我身上这样脏,背的东西又这样重。

这家糖果店,我们常常来吃冰,也就是在这里,我们学会了抽烟。顺着这条街走去,我每一家铺子都熟识,什么食品杂货店啊,药材店啊,面包店啊。后来,我终于在一扇把手已经损坏的褐色的门前站住了,我的手觉得沉重起来。我把门推开,迎接我的竟是一种古怪的冷漠,我的眼睛模糊不清了。

楼梯被我的长筒靴踩得嘎嘎作响。楼上,有扇门砰的一声开了,有个人凭着栏杆向下张望。被打开的是扇厨房门,她们正在煎马铃薯薄饼呢,屋子里弥漫着这股香味,今天肯定是星期六,而那位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的准是我的姐姐了。有一会儿,我觉得怪不好意思,便低下了头,随后我摘下钢盔,抬起头来一看。一点不错,果然是我的大姐。

“保罗,”她叫道,“保罗!”

我点点头,我的背包跟栏杆扶手撞了一下,我的步枪才重得厉害呢。

她把一扇门拉开了,唤道:“妈妈,妈妈,保罗回来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妈妈,妈妈,保罗回来啦。

我往墙上一靠,手里抓着钢盔和步枪。我用尽平生之力把它们紧紧抓着,可就是一步也没法前进,楼梯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用枪托撑在脚边支住我的身体,把牙齿狠狠地咬紧,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姐姐的一声呼唤竟使我浑身没有了力气,什么事也做不成,我苦苦地挣扎着,想要笑一笑,说句话,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以我只好站在梯级上,又悲愁,又困惑,不由得一阵剧烈地痉挛,而且不由自主地,泪珠扑簌簌从我腮帮上滚落下来了。

姐姐又走回来,问道:“你怎么啦?”

于是我振作一下精神,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楼梯口。我把步枪倚在角落里,把背包靠在墙上,把钢盔搁在上面。我还把皮带什么的也解下来跟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然后我激动地说:“给我拿一条手绢来!”

她从小橱里拿出一条来给我,我把脸擦干。我头顶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是我从前收集的一些彩色蝴蝶。

这会儿我听到母亲的嗓音。那是从卧室里传过来的。

“她还没起床吗?”我问姐姐。

“她病啦……”她答道。

我走进她房里,把手伸给她,尽可能镇静地说道:“我回来啦,妈妈。”

她在苍茫暮色中静静地躺着。随后她提心吊胆地问我,我也感觉到她那种搜索的目光,她问:“你是不是受了伤啦?”

“不是,我是准假回来的。”

我母亲脸色很苍白。我不敢点灯。“现在我躺在这里,流着眼泪,”她说,“本来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是不是病了,妈妈?”我问。

“今天,我打算起来一会儿,”她说着,又朝我姐姐转过脸去,姐姐进进出出地老往厨房里跑,怕把饭菜给烧焦了,“把那罐越橘果酱拿出来。你不是喜欢吃的吗?”她这样问我。

“是的,妈妈,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种东西了。”

“我们简直好像早已知道你要回来似的,”我姐姐笑着说道,“正好有你喜欢吃的东西,马铃薯煎饼,甚至还有越橘果酱呢。”

“而且又是个星期六。”我补上了一句。

“坐到我旁边来。”我妈妈说道。

她朝我瞅着。她的一双手,跟我的相比,显得又苍白,又虚弱,又瘦削。我们没有谈什么话,多谢她什么也没有问我。我该说些什么呢?凡是我能够指望的事情,样样都已经实现了。我平平安安地走了出来,坐在她的旁边。厨房里,我姐姐正站在那里,一边做晚饭,一边唱歌。

“亲爱的孩子。”母亲轻声地说。

在我们家里,感情向来都不是很外露的,凡是穷苦的人,得辛勤操劳,满怀忧虑,一般感情都不外露。他们不会这样行事,他们不会把反正已经知道的事明确说出来。当我母亲跟我说“亲爱的孩子”,它的意义要比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更加深刻得多。我知道得很清楚,这罐越橘果酱是几个月来他们仅有的一罐,而这一罐却由她专门为我保存了下来,同样还有那些多少有点变味的饼干,她也留给了我。这些东西,她准是凑巧弄到了手,而统统为我保留下来了。

我坐在她的床边,对面饭店主人家花园里的栗树,从窗子里映进来褐色和金色的光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着:“你是在家里了,你是在家里了。”可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并没有让我摆脱掉,在这一切的事物中间我还没法感觉到舒适自在。那里是我的母亲,那里是我的姐姐,那里是我放蝴蝶的镜框,那里还有一架桃花心木的钢琴,可就是,那里我还不是我自己。我们之间有着一段距离,隔着一重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