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11/12页)

“我们的肚子也许冻结了,”我们大约走了一英里后,她对我说,“这很危险。”

“肚子?肚子怎么会冻结?”

“当然会。要是真的冻结了,你就得病上一辈子了。”

“用什么办法来预防呢?”我问。

“办法是唱歌。”她说,她脚上只穿着单薄的巴黎鞋,一个劲地把她的棉围巾拉到后脑勺上。她开始唱起一支夜总会的歌。

一群寒鸦从萧森的橡树林中扑翅飞出,连它们都冷得发不出声了,因为我没有听到它们哑哑的叫声。我听到的只有雅克琳那可怜巴巴的歌声,它在这薄雪覆盖、犁沟道道的田野上空看来好像也传不多远。“你绝对得唱,”她说,“要不可就说不定了,可能会出事。”由于我不想跟她争论医学上的迷信,不想以此来显示自己多么正确,多么高明,并且教她了解现代科学,所以我最后决定,管它的!我不妨也唱上一支。可我能想起的唯一一支歌是《蟑螂之歌》。我不断地哼唱着《蟑螂之歌》走了约莫一两英里,觉得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更冷。当我们俩由于在凛冽的寒风中使劲喘着气,不停地采用唱歌疗法而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后,这时她问道,“你唱的不是法国歌吧,对吗?”我说那是一支墨西哥歌。

一听到这她立刻欢呼起来,“啊,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去墨西哥!”

她一辈子的梦想?怎么,不是西贡?不是好莱坞?不是波哥大?不是阿勒颇?我开始一愣,过后才恍然大悟地看着她那泪花闪闪的眼睛,那冷得发抖的躯体,那描眉装睫、妖里怪气、诚挚热情、历尽沧桑、仿佛盖有薄膜,但仍有风姿的脸庞,它搽有优雅的粉红色脂霜,还有那陷阱似的红唇,仍有女性的妩媚,仍有淘气的模样,仍然满怀希望地富有顽强的诱人魅力。她会在墨西哥干些什么呢?我极力想像她在那儿的情景。多么奇怪!我开始纵声大笑起来,那么我在这诺曼底的田野里干什么?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吧,马奇先生?”她说着,一面快步跟着我,两只胳臂在短大衣的羊腿形袖子里摆动着。

“非常有趣!”

这时她突然抬手指着前方。“你看见那些狗了吗?”[26]农庄里的一群狗蹿过一条小溪,狂吠乱叫着在褐色的草皮地上朝我们飞奔过来。“用不着对它们担心,”她捡起一根树枝说,“它们跟我很熟。”一点不差,果然跟她很熟。它们蹿得老高,舔她的脸。

是火花塞出了毛病,很快就修好了。我起程向敦刻尔克和奥斯坦德驶去。英军曾在那儿遭受到痛击,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在那些废墟上搭建了一些活动房子。古老的海水后面一片狼似的灰色。在那漫长的沙滩上,波涛碎裂成白色的浪花。是它们自己裂成碎片的。我看到,这白色愤怒的幽灵来自那凶猛的灰色。此时,我驾着车飞快地朝北驶去,急于想赶到布鲁日,好摆脱掉这条漫长的白线,这条白线就像永恒似的展开在当今世界的废墟近旁,白发苍苍,发出喃喃的怨言。我想,要是我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布鲁日,我便可以看到碧绿的运河和古老的宫殿了。在这样阴冷的天气,我不妨享受一下这个城市的舒适。我仍然感到在田野里长途跋涉的寒气,不过一想到雅克琳和墨西哥,我禁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是我内心那个“爱笑的怪物”,它总是要冒上来。有什么值得这样好笑的呢?是笑雅克琳那样一个受暴力迫害、命运坎坷的人,仍然拒绝过一种失望的生活吗?还是嘲笑大自然——包括永恒——嘲笑它自以为能战胜我们和希望的力量吗?不!我认为,它永远不可能。不过,这可能是开个玩笑,笑这个或者笑那个,而笑正是兼及双方的一个谜。瞧瞧我,走遍天涯海角!啊,我可以说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哥伦布式的人物中的一员,并且相信,在这片展现在每个人眼前的未知的土地上,你定能遇见他们。也许我的努力会付诸东流,成为这条道路上的失败者,当人们把哥伦布戴上镣铐押解回国时,他大概也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但这并不证明没有美洲。

————————————————————

[1] 耶稣基督的自称。

[2] 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北部一水塘,美国作家梭罗(1817—1862)曾在此隐居并据此写出名著《瓦尔登,或林中生活》。

[3] 爱尔兰斯莱戈郡一小岛,爱尔兰诗人叶芝(1865—1939)把它象征为理想中的隐居乐土,写有抒情诗《茵纳斯弗利岛》(1890)。

[4] 古法语史诗《罗兰之歌》(约1100)中的两位主人公。

[5] 弗兰茨·约瑟夫·海顿(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代表人物之一,对交响乐、弦乐四重奏两种形式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