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9/19页)
虽然他是在对我说话,不过,他的话主要还是讲给他们听的。“奥吉,”他说道,一面伸出胳臂搂住夏洛特,她则把染过指甲的手指搭在他的手上,“你可以看到,我们有多不幸,没有这样一个亲密无间、真诚相待的家。他们为了彼此相爱,什么事都肯去做。我们甚至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在我们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我们没有这种福分。现在他们把我接纳进这个家庭,把我当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就像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子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庭,你该知道我是多么地感激。你也许觉得他们有点笨,”麦格纳斯先生和麦格纳斯太太没怎么听清这句话,不过单凭西蒙的声调就够他们高兴的了,他们对他十分满意。可是夏洛特听到他这句损人的戏语,不由地从喉头发出一声哑笑,打断了他那副严肃的架势,“不过他们有一点你必须学习体会,即他们的好心肠和自己人的抱成一团。”
当他对我说着这些胡言乱语时,我突然恨起了这个发了福的胖家伙,我真想对他说:“真是卑贱,把他们捧得这么高,把自己家贬得这么低!妈妈,或者就说是老奶奶,她们又有什么问题?”不过,他说的有关麦格纳斯家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这你不能视而不见。我对家庭之爱也非常着迷。这事虽然西蒙干得不高明,不过我不太相信他完全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当你发现自己已来到一张张热情的面孔中间,许多异议是会随之消解的,如同敌对的女人有可能交口相吻。许多习以为常的谎言和虚伪也都如此,在这样的时刻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至于西蒙,他还因于心有愧而感到极度痛苦,需要在他的以西结山谷的杀戮[14]中留下一条性命。因此他便讲了一大堆他感恩戴德的理由。所以我也就没有对他作任何回答了。
当西蒙在对我说着上面那些话时,麦格纳斯家的人都在一旁注视着,而且心存狐疑,因为我没有从这爱的筵席中捞到一点油水。我已经答应帮他演好这场戏,可是我的头脑反应不够快,没能干好每一件事。此刻我心里正七上八下的,颇为紧张。这时我想到他们心中对西蒙所有悬而未决的疑团,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他们似乎希望我能出来澄清事实——他们一个个全都红光满面,身材魁梧,连那位老奶奶也是这样,尽管她已经渐渐失去红润,身材也有所萎缩,但是这个一身黑色衣服、戴着假发和护身符的老人,看来具有超自然的判断力。啊,他们拥有不少店铺,也许他们已经嗅出我是一个小偷。不管怎么说,他们一个个都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使得我都可以用他们的眼光来认识我自己了。他们打量着我的大脑袋,看不出所以然的微笑,还有我那不听话的头发。他们并没有对西蒙和我发问:“他们是什么人?”而是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什么人?”是啊,我算是什么人,居然在灯火辉煌的晚宴上分享他们金光灿灿的浓汤,把他们精美的调羹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西蒙一看到这种窘境,连忙过来给我解围,说:“奥吉是个好小伙子,只是自己还不太拿得定主意。”他们因消除了对我的疑惑而感到快慰。他们都盼望我应该和大家一样,跟大家多聊聊,说说笑话,大家笑时也跟着笑笑。我不应该跟西蒙有这么大的不同。当然,要想跟他一样有着一个困难,我还没有摸透他的新性格。不过没过多久我便开了一点窍,饭后在客厅里参加打趣耍闹,跟大家一起跳舞,从而使大家比较满意,甚至受到了欢迎。对麦格纳斯先生来说,我惟一一个近乎严重的缺点是,我不会玩皮纳克尔[15]。一个受过体面教育的小伙子竟不会玩这个,这怎么会呢?在其他方面,麦格纳斯先生是个宽容随和的人,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心里颇为不满。就像塔列朗[16]遇上不会玩惠斯特[17]的人就会紧闭嘴巴一样。西蒙会玩皮纳克尔,(他是在哪儿学的?说到这一点,是啊,他的这些新玩意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噢,奥吉是个书呆子型的人,他不大爱好这些东西。”西蒙说。光秃的大脑袋上长着几根灰白长发的麦格纳斯先生对这一解释显然不太满意。“我也不喜欢青年人去赌博,”他说,“不过打打牌娱乐一下还是应该的。”我觉得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便说:“只要你肯教我,我就玩。”兜了这么个大圈子,情况才有所改善,这一来,我也成了这家人家的一员了。我跟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学起玩皮纳克尔来。
亲戚们陆续赶到,人越来越多,大公寓房子里挤得满满的。星期五晚上聚会,本是麦格纳斯家的惯例,再说夏洛特订婚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人人都想见见西蒙。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西蒙已经认识,那些身材魁梧的叔叔和裹着西伯利亚裘皮的婶婶,都是坐凯迪拉克和帕卡德牌轿车[18]来的。查理·麦格纳斯叔叔拥有好几处煤场;艾迪叔叔有一家很大的床垫厂;罗比叔叔是南水街的一个代理批发商,他体态臃肿,皮肤皙白,头发像羔毛——就像劳希奶奶的儿子斯蒂伐——耳朵里塞着一只助听器。另外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有的是孩子,有几个儿子穿着军校的制服,另一些穿着上面印有橄榄球队队名的运动服。西蒙对这些叔叔、婶婶已经应对自如,十分亲热,甚至已经显得有点得意忘形。他对他们那一整套交情和鄙视,天生就很在行——知道怎样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至陷入看似不可避免的遭人白眼的境地。因此,在他笨拙地转过身去时,你从他的后背就可看出,他认为你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