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人(第19/22页)
这样混到了八月底,有一天晚上,眼看家里次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约翰坐在孩子的床边上,呆望着孩子那倦得要睡的讨人喜爱的小脸蛋儿,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恐惧得不知打什么主意是好。在孩子睁开眼睛瞅着他的时候,他突然脱口喊道:“克里斯廷欣!”但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克里斯廷欣,你可以讨饭去吗?”
“讨饭!”孩子给这个字眼吓慌了。“父亲,你是说讨饭?”接着她又追问,“你说什么来着?”孩子睁大眼睛激动不安地紧紧瞅着他。
“我是说,”他缓慢但非常清晰地说道,“我是说上陌生的人家去,乞讨一枚六先令的角子,或是更少一点儿,一枚三先令的角子,甚至一块面包。”
小姑娘簌簌流下了泪水。“父亲,你怎么会问我干不干这种事情呢?你可是一直说,讨饭是可耻的呀!”
“但有的时候,可耻还算不上是糟糕的事情啊……不,不!”他随即大声叫喊起来,并且猛地把女儿搂到怀里,“别哭啦,唉,别这样哭啦,我的孩子!你不该去讨饭,你永远不该去讨饭,我们情愿再少吃一点!”
“还要吃得再少一点儿,父亲?”小姑娘迟疑地问。
约翰没有回答。但当他把脑袋沉到她的瘦小身体里时,她觉得,父亲好似冲着她啜泣。这时她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躺在那儿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把自己的小嘴挨着父亲的耳朵。“父亲!”她小声地喊。
“嗯,我的孩子!”他抬起头来望着她。
“父亲,我认为,我完全可以去讨饭!”
“不行,不行,克里斯廷欣,别再去动这个脑筋啦!”
“嗯,父亲,”她用细小的手臂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但你要是闹病了和肚子饿的话,我可是要去讨饭的!”
“好了,孩子,你是清楚的,我的身体还挺健壮!”
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父亲,他看上并不十分健康,但他倒是笑嘻嘻的。“好啦,睡觉吧!”他边说边温和地把她的小手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开,把她抱回到床上。女儿装作获得了安慰的样子,合上了眼皮,不久便渐渐地睡着了,只是她的小手还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直到后来她的小手指才慢慢地松开。平稳而又均匀的呼吸说明她已睡熟了。
约翰依然坐在那儿,一弯新月升起,向屋里投下淡淡的光。他凝视着女孩,陷入绝望之中:他该怎么办呢?上储蓄银行去贷款?但谁会替他担保呢?去找市长借一点儿钱?但谁在盛夏季节就去借钱呢?再说他在冬季就去借过钱了,他还清楚记得,那是在井栏的木板已经烧光、房内又复砭人肌骨的日子里。当时市长是借了钱给他的,但这位老人向他投来的锐利目光是那样不寻常。“借给你钱,你别再约束不住自己啦,约翰!”市长说。这使约翰的两条腿突然哆嗦起来。他心里思忖,莫非市长知道了那件事情。这使他心头一沉,他可是个蹲过监狱的人,什么坏事都会猜疑到他的头上。从发生那件事情后,他因此就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感到,人们对他的怀疑像是一片黑沉沉的乌云浮在他的头上。他虽然已还清了借款,但不行,可不好再去找市长啦!在隔壁木匠家的花园里还有几畦马铃薯,好像已给人忘了。但他使劲咬了咬牙齿:他可是在木匠的帮助下才能把死去的妻子安葬的啊。刹那间,好些感触闪过他的脑际,并交集到那放置火炉的地方,交集到那闪烁着淡淡月光的黄铜螺帽上。“汉娜!”他喃喃地呼喊道,“你倒是死了啊!”他陷于难以名状的贫困之中,往前伸出一双叉开指头的手。多少景象在脑际交替闪现,但饥饿难熬的景象压倒一切。蓦地,眼前展现一片广阔的马铃薯地。野外,那口被他偷偷撬去栏板的枯井,如今已淹没在高高的成熟庄稼里。井旁那片地里的马铃薯,给别的地里的活儿耽误了时间,还没有收。“只刨几小堆!”他自言自语地说,“能混饱一下肚子就行!”他突然出现一种遭到排斥者的对抗情绪:“明天会有活儿干的,如果还是没有,那我就得看看亲爱的上帝是否灵验啦!”
他依然坐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坐到月亮落下去了。他相信,所有的人都已睡熟了,这时他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走出家门。空气潮湿闷热,只间或吹过一阵风,大地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约翰经常走这条道,终于小腿擦到了茎叶,使他觉得自己已走到了马铃薯地里。他钻了进去,因为他感到好像四处都有目光盯着自己。他时而弯下腰在一簇簇茎叶丛里刨地,时而又吓了一跳,把手缩了回来。但这些只不过是钻在叶丛间的小东西,一条千足虫啦、一只青蛙啦,从他的手上溜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装了一半。他站起身来,掂了一掂小口袋的分量,够啦;但是……他把口袋倒提起来,要把袋里的马铃薯全都倒回到地上,只是一只手还拉紧袋口的绳子。他觉得,脑袋里像有架天平上下摇摆不定,之后他慢慢地说道:“我没有法子呀,亲爱的上帝!我的孩子!孩子会钉上十字架的,让我救救她吧!我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