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94页)
艾利亚·纳夫塔确实是位思想者,喜欢沉思默想,不只研究一般学问,而且还作经典的诠释,因而常与拉比讨论其中的字句,发生争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在当地,而且不只在他的教友中间,他算得上一位见多识广的特殊人物——在宗教问题方面是这样,在其他问题上亦如此,虽说还没有达到十分使人疑惧的程度,却已经超乎寻常。他身上带着某个特异的教派的味道,像获得了神的信赖,跟巴尔—谢姆或查迪克一样,是位异人,事实上他也真的治好了一个满身脓疮的妇女和一个疯癫少年,仅用血和咒语。然而,正是他身上这一与他职业的血腥味不无关系的神秘色彩,使艾利亚·纳夫塔遭了殃。在一次民众暴动的狂潮中——起因是两个基督教儿童不明不白地被杀害——他让人残酷地处死了:他被钉上十字架,然后吊在自家被纵火焚烧的房子的大门上。他的妻子尽管害肺痨病卧床不起,还是带着孩子,莱布和四个弟妹,哭天喊地地远走他乡,逃命去了。
多亏艾利亚未雨绸缪,早有打算,遭到不幸的一家人还不是一贫如洗,得以到福拉尔贝格[33]的一个小镇上落脚安身。在那儿的一家毛纺厂中,纳夫塔太太找到了工作,直干到筋疲力尽,而大一点的孩子们则上了国民学校。可是,这样的学校提供的精神食粮,只满足得了列奥的弟妹们的水平和需要,而对于他这个老大却远远不够。从自己母亲身上,他得到了肺痨病的胚芽;从父亲身上,除去纤弱的体态,他却承继了超乎寻常的聪颖和其他一些精神品质,使他心中早早地滋生出自命不凡的抱负,执著地追求着更高贵的生活方式,热烈地渴望着摆脱贫贱的出身环境,渴望着出人头地。放学以后,十四五岁的列奥自己找来许多书读,无定规地、急不可耐地增长学识,提高领悟力。他所想所说的事情,常常令他病弱的母亲惊吓得仰起脑袋,把两只瘦骨嶙嶙的手向老天伸去。在上宗教课时,他的气质和他的答问引起了县里拉比的注意,这位虔诚而博学的人收他做了私塾弟子,教他希伯莱语和古典语言,教他逻辑学,领他入数学之门,以满足其求知欲。然而,这位好心人却没得到好报;时间越往后事情就越清楚,他在自己怀中养着一条毒蛇。就跟当年老子艾利亚·纳夫塔一样,列奥和他的拉比也合不来了:师生之间常常发生神学或哲学争论,而且越来越尖锐。年轻的列奥是如此的固执倔犟,吹毛求疵,动辄抬杠,而且诡辩起来咄咄逼人,诚实忠厚的老学究真是苦不堪言。更有甚者,最近,列奥好钻牛角尖和抬杠的德性又带上了一点革命的色彩:他结识了一位社会民主党国会议员的儿子以及这位群众领袖本人,使他对政治热衷起来,在他的逻辑学爱好中增添了一种社会批判倾向。他最近发表的一些言论,足以令珍视自己保皇立场的好拉比毛发倒竖,使得师生二人的关系彻底破裂。简单讲,事情发展到列奥·纳夫塔被他师傅赶了出来,从此不准再跨进他书房的门槛。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拉赫尔·纳夫塔正好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也是那个时候,就在他母亲刚去世后不久,列奥认识了翁特尔佩廷格神父。十六岁的列奥坐在所谓玛格莱特卡普园林中的一条长凳上,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地方是镇子西边的一个山丘,在伊尔河畔,可以饱览开阔的莱茵河谷的明媚风光。——列奥坐在那儿,堕入了对自己命运和前途的冥思苦想,这时碰巧有一位叫做“晨星会”的耶稣会寄宿学校的教师来散步,坐到少年的旁边,把帽子放到自己边上,并在修士袍子底下跷起二郎腿,开始读他的祈祷书。读了一会儿,两人便交谈起来,越谈越投机;这样就决定了列奥的命运。这位耶稣会士是个曾经云游四海的见多识广的人,是位善于识人和抓人的热心教育家,寒酸的犹太少年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虽怨天尤人却思路清晰,没说几句就让他留意起来。他感觉出其中有一股受到压抑的逼人的灵气,进一步发现了渊博的知识和敏锐而邪恶的思维;这一切,跟年轻人寒碜的外表加在一起,只会叫人更加惊异。他们谈马克思,列奥读过他的《资本论》普及本。他们从马克思谈到黑格尔,列奥也读过足够多的介绍黑格尔的书和他自己写的书,要发表几点关于黑格尔的独到见解并非难事。不知是原本好发怪论呢,还是出于讨好的动机,他称黑格尔是一位“天主教的”思想家。神父笑吟吟地问这话怎么解释,须知,黑格尔作为普鲁士的国家哲学家,应该算作地地道道的新教思想家才是啊。列奥·纳夫塔答道,正是“国家哲学家”这个头衔,有力地证明他讲黑格尔是天主教的思想家没有错,尽管他这讲法是信仰意义上的,而非教会教条意义上的。须知——纳夫塔极喜欢用这个连接词;这个词在他嘴里获得了某种不容抗辩的置敌于死地的气势;每当用得上这个词,他的眼睛总会在镜片后边放出光彩——须知,政治的概念与天主教的概念在心理学上是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构成同一个范畴,这个范畴包含着客观的、实存的、行动的、有实现力的、影响着外在之物的一切。与其相对立的是静观的产生自神秘主义的新教范畴。在耶稣会的理论中,天主教的政治精神和教育精神非常显著;统治术和教育,它们始终被这个教派视为自己的领地。他还提到歌德,说歌德扎根于虔信主义,无疑是个新教徒,但却有着强烈的天主教的一面;这多亏他的客观主义精神和有为哲学。他说歌德曾为秘密忏悔辩解,作为教育者,差不多也是位耶稣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