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94页)
当他再走上来的时候,嗓门变低了,问:
“你听见过这种事吗?!”
然而事情明摆着,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已经听见过了,而且在听见的时候不觉得冷。于是他打断外甥,对外甥并不显得紧张的反问只是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可从此就表现出来另一种习惯,即皱着眉毛,撮起嘴唇,眼睛向斜上方瞅着,可突然猛地一扭脑袋,又把同样的目光射向相反的方向……难道与贝伦斯的会谈也跟他设想的不一样?难道并非一直是只谈汉斯·卡斯托普,也谈到了他自己,谈到了雅默斯·迪纳倍尔参议本人,以致谈话失去了私人交谈的性质?他的表现使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一下子变得非常快活开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常常无缘无故地笑,还用拳头戳着外甥的肋巴骨喊:“喂,老伙计!”目光也变成方才说过的那样子,一会儿瞅着东,一会儿瞅着西。不过,他的眼睛尽管如此仍遵循着一定的路线,吃饭时如此,散步时如此,傍晚参加娱乐活动时也如此。
在暂时缺席的萨洛蒙太太和那个胃口奇大、戴着副圆眼镜的中学生的桌上,坐着勒蒂斯太太,一位波兰工业家的夫人。开始时,参议对她并不特别在意。事实上,她不过是静卧厅中众多女士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又矮又胖,长着褐色的头发,且已徐娘半老,鬓角已开始发白,只不过双下巴倒纤巧可爱,一对褐色的眼睛也挺活泼。以文明教养而论,根本别想拿她去比山下那位迪纳倍尔参议夫人喽。可是礼拜天晚上,吃过晚饭,在游艺厅中,多亏一件饰着闪光片的袒胸露肩的黑色晚礼服,迪纳倍尔参议先生竟有了一个发现:勒蒂斯太太原来长着一对白生生的乳房,一对紧紧束到一起的富于女性特征的乳房,峰壑分明得让人老远就一目了然。这一发现从内心深处震撼和鼓舞了老练成熟的绅士,仿佛那是什么崭新的、闻所未闻的甚至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宝贝儿似的。他设法结识了勒蒂斯太太,和她聊个没完,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到回房睡觉的时候竟至哼起歌来。第二天,勒蒂斯太太不再穿袒胸的黑色晚礼服了,而是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可参议仍然心中有数,忠实于自己已有的印象。在散步的路上,他尽可能去碰这位女士,以便与她边走边聊,脸冲着她,向她弯下腰,态度友善殷勤到了极点。在餐桌上,他则举杯对她祝酒,她也微笑着回敬他,笑口中露出光闪闪的几颗金牙。在跟自己外甥闲聊的时候,参议简直把勒蒂斯太太夸得像“一位仙女”,而且说着说着又哼起歌来。这一切,汉斯·卡斯托普看在眼里全不当回事儿,那表情仿佛说本来就该如此。话虽这么讲,雅默斯舅舅作为长辈的威信毕竟不会因此提高多少,再说他上山来的使命也与此相抵触。
一次进餐时,勒蒂斯太太两度举起杯来——先是在上五香鱼片的当口,随后是在喝冰冻果汁的时候——向迪纳倍尔参议致意,正巧赶上贝伦斯顾问就坐在他和汉斯·卡斯托普的桌上——贝伦斯顾问轮流坐七张桌子中的每一桌,所以每张桌子较窄的上席总替他保留一份餐具,这已成了规矩。这一回他将握在一起的大手搁在汤盆前,胡子翘翘地坐在魏萨尔先生和墨西哥驼背之间;跟驼背他讲西班牙语——因为他会所有的语言,包括土耳其语和匈牙利语。他鼓着一双充血的蓝眼睛,观察着迪纳倍尔参议如何举起斟满波尔多葡萄酒的酒杯,向旁边的勒蒂斯太太致敬。后来,在桌子另一头的参议远远地向顾问即席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人腐朽起来是个什么情况,使他受到鼓舞,便趁大家还没吃完饭的机会作了一个小小的报告。贝伦斯顾问作的当然是肉体方面的研究,肉体应该讲完完全全是他的本行,他称得上一位肉体的君主,如果大伙儿允许他这么讲的话;现在,就让他告诉大家,肉体腐朽瓦解是怎样一个过程吧。
“首先,您的肚皮会爆开,”贝伦斯顾问说,说时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把仍然握着的手收了回去。“您躺在刨花和锯屑上,肚子里的气体,您明白,使您膨胀起来,把您吹得鼓鼓的,就像那些调皮鬼拿青蛙恶作剧,往它身体内打气一样。临了儿,您完全成了一个气球;再过一会儿,您的腹壁已承受不住高压,就爆开啦。砰的一声,您感到轻松多了,就像叛徒犹大从吊着他的树上掉下来时一样。随后,您就将内脏倾倒出来。是啦,这时候您确实又体体面面的了。您要能请准假,不妨去探望一下您的遗族而不必再担心会令人讨厌。这种情况就叫臭气已经放完。再往后,如果您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去呆着,就会越发变得漂亮,漂亮得跟吊在努沃瓦门前的方济各会托钵僧修道院地窖走廊里的巴勒莫市民一个样。您干干地、体体面面地吊在那儿,享受着众人的尊敬。问题只在于,得把臭气彻底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