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94页)

在讲演课上,他委婉地表达出学神学的心愿,为了取得有朝一日被吸收入教士团的资格。这样做有了效果:他获准从费用较低和生活较简朴的“二等宿舍”搬到一等宿舍,仍然免费。从此,他吃饭有人伺候,住的寝室也一边挨着西里西亚的封·哈布瓦尔与夏马雷伯爵,另一边挨着从莫德那[34]来的迪·朗果尼—桑塔克罗西侯爵。纳夫塔以优异成绩毕了业,谨守自己的誓言,学生生活一结束就迁进毗邻的修道院,开始过试修士的生活,谦卑地伺候上帝,默默无声地服从,潜心虔诚地修炼。从这样的生活中,纳夫塔获得了无数与他狂热的初衷相符的精神乐趣。

在此期间,纳夫塔的健康却遭到了损害。倒不直接是试修士生活严格之故,因为身体并不缺乏营养,更主要在于心理精神因素。以他的聪明和机敏,试修士的课业对于他的天赋秉性正好适合,并且激励它们更好地发挥。他将整个白昼和一部分夜晚都花在做神功上;他审视自己的良知,沉思默想,静观求索,不知不觉被自己吹毛求疵、怨天尤人的狂热所左右,卷进了千万个难题、矛盾和论争之中无法解脱。纳夫塔令自己的导师失望,虽然同时也使他怀着巨大的期望;他用自己诡辩的狂热,用他缺少简单明晰的推理的言辞,日复一日地折磨苦恼着他的导师。“那么你又怎么样?”他眼镜片闪闪发光地诘问。……神父被逼得没法子,只好叫他去祈祷,以恢复内心的宁静:“无论如何,你得静下心来。”然而,他如果办到了,这样的“宁静”就表现为彻底窒息他个人的生活,变他为一个纯粹无生命的工具,一片精神墓园般的死寂,其可怕的外表特征是纳夫塔本人双目失神,对周围一切都视而不见地瞅来瞅去。这样的“宁静”他还是永远别达到才好,它将毁掉纳夫塔的身体。

这些讨厌的情况并没影响指导者们对他的器重,说明他们确实是精神品格非凡的人。两年试修届满,住持神父把纳夫塔叫去,和他谈话,批准他加入教士团。年轻的经院学者于是在隆重的典礼上被授予四个低等圣职,即看门者、辅祭者、诵经者和祛魔者的职司,并完成“普通的”宣誓仪式,将自己永远许给了教会。随后,他便被遣往荷兰法尔肯堡的神学院深造。

其时,纳夫塔刚好二十岁;三年后,由于受对他有害的气候的影响,加之用功过度,他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肺病大大加重了,再呆下去定有生命危险。一次咯血让院方警觉起来,在熬过生死未卜的几个礼拜以后,纳夫塔马马虎虎算痊愈了,就被学院遣返回到原来的地方。在他曾经做学生的同一所学校里,他当上了年级主任,当上了人文学科和哲学学科学生以及教师的监视者。这原本也是照章办事;只不过,一般人在干这差事几年后还得重新回神学院去,以便继续完成长达七年之久的神学研究。可纳夫塔兄弟不能这样做了,他一直病体欠佳。医生和校领导判定,当地空气很好,管管学生,干点农活儿,对他来说暂时是适合的。这其间,纳夫塔修士得到了第一个比较高的圣职,有权在礼拜天望弥撒时参加唱《使徒行传》中的圣诗了——可这个权利他却无法行使,一则因为他完全是个音盲,再则他那病得喑哑的嗓音,也不大适合去唱歌。他呢,也就只停留在辅祭的职位上,没有授副主祭的圣职,更别提主祭啦。这时,他又咯起血来,体温也降不下去,只好由教团出钱让他到山上长期疗养,一养便拖了六年——疗养差不多已说不上,勉强过着修士的清贫生活,收入微薄得很,只好在病童中学里教教拉丁文,聊作补贴……

这段身世以及其他进一步和详细的情况,汉斯·卡斯托普都是在交谈中听纳夫塔亲口讲的。他常去那用绸子包裹起来的小房间拜访他,有时一个人,有时在同桌的费尔格和魏萨尔陪伴下;这两位也被他引荐给了纳夫塔修士。除此而外,他在散步时也偶尔碰见纳夫塔,便与他边走边聊,一直送他回到“村”里。——也就是说,他了解纳夫塔的身世全凭偶尔的机会,或者零零碎碎,一星半点,或者听他前后连贯地讲述。他认为它们不只对他本人有意思极了,还鼓励费尔格和魏萨尔也好好注意听,这两位自然照办。不过费尔格提了一下,对他来讲一切高深的问题他都摸不着边,因为只有这次患了肺病,才使他破天荒头一回超出了人生的平庸常规;相反,魏萨尔却喜形于色,他对一个贫贱出身的人交上好运感到欣喜,虽然此人看来暂时受了挫——总不能让树枝一直长到天上去呀——染上了和他一样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