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94页)

“我抗议!”塞特姆布里尼大声疾呼,同时胳膊一伸,把他的茶杯塞到了纳夫塔面前。“我抗议您肆意诋毁现代国家,把它说成是对个人的奴役!我还要抗议,抗议您企图置我们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在普鲁士主义与哥特式反动思想之间作出选择!民主除去以个人主义修正国家专制主义之外,别无其他含义。真理和正义是个人德性的王冠宝石;在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它们甚至可能看上去变成与国家敌对的力量,实际上呢,它们注意的却是国家更高的、让我们说是超现世的福祉。说什么文艺复兴是神化国家之源!好一个放屁逻辑!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功绩——我要强调这个词的本来意义:功——绩——那就是个性,人权,自由!”

两位旁听者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据理力争时都屏住呼吸,这时才舒了一口气。汉斯·卡斯托普甚至忍不住在桌子边上击了一掌,虽然相当节制。“太棒啦!”他透过牙齿缝轻声叫起来;连约阿希姆也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尽管塞特姆布里尼顺带抨击了普鲁士主义。可随后两人又都把脸转向刚刚被打退的玄学大师,汉斯·卡斯托普更显得急不可耐,竟像狂欢节晚上看人家玩瞎子画猪那样,用胳膊肘撑着桌面,用拳头托着下巴,眼睛盯着纳夫塔先生的脸,神情异常紧张。

纳夫塔却双手垂在怀中,静静地、不露锋芒地坐在那里。他说:

“我试图给咱们的讨论引进一点逻辑,您却以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作为回答。文艺复兴使世界上产生了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等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这事实鄙人多少有些了解。不过,您那‘本来意义的’强调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您理想中的‘战斗的’、英雄的世纪已成为过去;这些理想早就死了,充其量今天还在作最后的挣扎,将最后给予它们致命打击的拳头已经攥起。您自称革命者,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可是,如果您相信未来革命的结果是——自由,那您就错啦。自由的原则早在十五世纪已经实现和过时。今天,一种教育学如果仍以启蒙的女儿自居,仍视自我的批判、解放、修养以及某些特定生活方式的瓦解为其教育手段,这样的教育学即使还能暂时取得论争的胜利,它的落后于时代则是明眼人不会有任何怀疑的。一切真正的教育团体历来都清楚,任何教育学实际上追求的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绝对命令,就是铁一般的约束,就是纪律、牺牲、自我否定,就是个性的泯灭。归根到底,以为青年喜欢自由意味着对青年缺少爱心,意味着对他们不理解。实际上,青年内心深处渴望着服从。”

约阿希姆听得挺直了身板。汉斯·卡斯托普面孔绯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动得直捻他那漂亮的八字胡。

“不!”纳夫塔接着说,“时代的秘密和要求并非自我的解放和张扬。时代需要的、要求的和即将为自己创造的是——恐怖。”

最后这个词儿,他说得比先前的所有词儿都轻,身子也一动不动;只有他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三位听者全都打了个寒噤,塞特姆布里尼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我得请教请教,”他问,“有谁或者什么——您瞧瞧,我疑问太多,简直不晓得如何问起啦——您想让谁或者什么——我很不乐意说出您这个词儿——来支撑您的恐怖呢?”

“鄙人乐意效劳。我想我不会错吧,如果我假定咱们俩都一致认为,人类曾经有过一个理想的原始状态,一个不存在国家和强权、人人都直接做上帝的孩子的状态;那儿不存在统治者和服役者,不存在法律和刑罚,没有不义,没有肉欲的结合,没有阶级差别,没有劳动,没有财产,只有平等、友爱和道德的完美。”

“太好啦。我完全赞成,”塞特姆布里尼宣布,“我完全同意只除去‘肉欲的结合’那一点;它显然任何时候都会有的,因为人是最发达的脊椎动物,不可能与其他生物有什么两样,也……”

“说得对。不过,我这儿是想肯定咱们对那个原始乐园,对那种不存在司法和直接受上帝控制的状态的原则一致的意见;这种状态因为出现原罪才消失了。我相信咱们俩还能肩并肩地再往前走一段,因为咱们俩都认为国家归根到底只是一个为了防止罪孽、反对不义而缔结的社会契约,并且视它为暴力统治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