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2/78页)

圣诞节的第一天潮湿而多雾。那是云,贝伦斯顾问说,我们是坐在云中;这上边没有雾。不过云也好,雾也好,反正感觉湿乎乎的。积雪表面开始融化,变得稀松而黏滑。在静卧时,脸和手冻得比出太阳干冷那会儿厉害的多得多。

这一天可取之处在于晚上开了个音乐会,开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音乐会,因为不但排了座位,还印发了节目单,完全是专门为山庄疗养院的病员们安排的。音乐会的内容是歌曲演唱,演唱者是一位住在本地并且公开教学的职业女歌唱家。只见她袒胸露臂的演出服前面一侧,悬挂着两枚勋章;两条臂膀却细瘦如同木头棍子;还有她的嗓音奇特而喑哑,也透露了她定居在这高山地区令人伤心的原委。但听她唱道:

我唱着我的情歌,漂泊四方……

伴奏的钢琴家同样是本地的……舒舍夫人坐在第一排,可却利用休息的机会撤退到后面去了,自此卡斯托普才能静下了心来欣赏音乐——不管怎么讲音乐还是音乐嘛,静心的表现是他一边听唱,一边跟着读印在节目单上的歌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可在对本地歌唱家的美声唱法抨击挖苦一番以后,也同样逃之夭夭啦,临走还打趣了一句:今儿晚上也跟在家里似的踏实、亲切哩。说老实话吧,这个好为人师的意大利撒旦和那个细眯眯眼的女人,当他们两个都走了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终于可以自在而专注地听歌啦。他觉得真是不错,在全世界和在任何特殊情境下,看样子多半甚至在极地考察站里,都可以演奏音乐和唱歌。

圣诞节的第二天毫无特点,唯独脑子里还存在一点模模糊糊的意识:这可不是一个平常的礼拜日或者工作日啊。等到这一天也过去后,圣诞节便成了往昔——或者同样正确地说:它又成了遥远的未来,远在一年之后的未来;因为从现在到下一次重新轮到它,还有十二个月哩——归根结底,比他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在此地度过的时间,只多七个月罢了。

可是紧接在这个圣诞节之后,也就是还没到新年,如前面说过的那位奥地利“马术师”就死了。在走廊上向表兄弟透露这一绝密消息的是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人称白尔塔小姐,也就是专管可怜的弗利茨·罗特拜恩的护士。对他的去世汉斯·卡斯托普深为同情,一则因为这位“马术师”生命力的表现即那怪异的咳嗽声,属于他上山后获得的最初印象——就是它们,他似乎觉得,引起了他面部皮肤的热反应,至今潮红未退;二则出于道义原因,也可以讲是精神原因。他拖住约阿希姆,使表哥不得不陪着他跟那位女管事一直聊下去;这位呢,有人搭理并且对她感激不尽,心里真是喜滋滋的。真是个奇迹呀,她说,老头子竟活过了圣诞节!已经很久了,他表现出骑士一般的非凡韧劲儿,可他临了儿咋个还能喘气儿,真是没法理解。好多天以来,自然他还只是靠着大量输氧撑持着,单单昨儿个一天就消费了四十袋氧气,每袋可是七法郎啊。这下可是花了老鼻子的钱,二位先生自己算得出来,而更可虑的是他的太太,他最后死在了她怀里,却一个子儿也没落下,也就是一文不名啊。约阿希姆认为不该那么浪费。既然毫无希望,干吗还花钱受罪,人为地强撑着呢?自然不能怪那位死者,人家硬是要他吸这么贵的氧,他也就闭着眼吸了。倒是负责治疗的院方思想应开通一些,看在上帝分上,既然非走不可就让他走好了,其他情况根本甭管,更何况还要替这位未亡人着想。作为活下来的家属,他们毕竟也有自己的权利喽,等等等等。汉斯·卡斯托普激烈反对表哥的意见。他这么讲已经跟塞特姆布里尼差不多,对痛苦完全无所敬畏。那位“马术师”终究已经死了,玩笑到此结束,要表现自己一本正经也再没啥好干,只有对死者老老实实地志哀和表示敬意,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认为。他说他只是希望,临终前贝伦斯不曾吼死者,不曾肆无忌惮地谩骂他!哪儿会呢?希尔德克涅希特小姐解释说。“马术师”尽管最后还贸然作了个逃脱的小尝试,想要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这么干毫无意义,就足以叫他死了心啦。

汉斯·卡斯托普去见了死者。他不顾院里的保密规定这样干,因为他鄙视其他人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愿闻问的冷血自私,想以自己的行动表示反抗。进餐的时候,他企图把话题引到一位病友死了这件事情上,结果遭到一致的断然拒绝,令他既羞愧又恼火。施托尔太太简直是态度粗暴。这种事他怎么想得出来,她质问道,难道还在上幼稚园吗!院方的规定悉心地保护大伙儿,尽量避免这种事情搞得大家情绪激动,这下倒好,钻出来个愣头青,乌鸦嘴,竟大声傻气地讲了起来,而且是在上烤肉的当口儿,而且当着布鲁门科尔博士的面——这时用手掌挡住了嘴巴——不知道这小子随时都可能翘辫子了吗!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她非去告发不可。就是此刻,挨骂的这位下定决心并且说干就干:他要自己去探视那位病友的遗体,站在他的床前默哀片刻以示悼念;还有约阿希姆也让他硬拖着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