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0/78页)
这就是病理学,就疾病的学问,强调肉体痛苦的学问,但也是强调肉体同时强调快乐的学问,因为疾病,原本就是生命放纵的形式嘛。那生命本身呢?它也许原本只是物质感染了病毒的结果吧——就像所谓的物质原生现象,也许就是一种疾病,一种由非物质的刺激引起的肿瘤吧?那迈向邪恶、淫欲和死亡的第一步,无疑发生在这样的时候:由于受到某种人们不甚了了的病毒的刺激,精神初次过度地密集,肌体组织发生病变,出现脓肿现象;这种现象——既表现出肌体的自我防卫,也令其感到快乐——就形成物质化的最初阶段,也即非物质向物质的过渡。这也可谓“天使的堕落”。而第二次的原生,即从无机物产生出有机物,结果只是更加恶劣地从肉体提高到了意识,就如肌体的疾病只是肉体的陶醉程度提高,生命的肉体性质得到了不道德的过分强调一样——只要再跨前一步,生命就处在了已失去名誉的精神险象环生的小径上,就处在了感性已被唤醒的物质的羞耻性热反射之中,这种物质,它的唤醒者原本就乐于接受……
在放台灯的小几上书籍成堆,还有一本躺在躺椅旁边的地上即阳台的垫子上,汉斯·卡斯托普最后研读的那本则压着他的肚子,令他呼吸困难,然而仍未从他的大脑皮层向相应的肌肉发出指令,让它们把书拿开。他从上往下阅读,最后下巴抵到了胸部,眼皮也搭下来盖住了单纯的蓝眼睛。他眼前浮现出生命的形象,四肢是那样匀称健美,体态是那样丰腴迷人。她松开握在颈后的双手,张开了手臂,在臂膀内侧靠近臂弯的细嫩皮肤下面,现出了两条粗大的淡蓝色动脉血管——这臂膀真叫说不出的迷人啊。她俯过身来,朝着他俯下身子,把身子扑到了他身上,他感觉到了她的体香,感觉到了她心的跳动。一股温软舒适之感围绕着他的脖子,他把手抚在她微觉粗糙的臂膀两侧,也就是抚在紧绷的三角肌给人以凉飕飕快感的皮肤上,嘴唇感觉到她湿漉漉的热吻,心里既快乐又恐惧,人整个儿地销魂陶醉了。
死的舞蹈
圣诞节过后不久,那位奥地利“马术师”死了……不过在此之前的圣诞节照样过;那是两天或者三天——如果连平安夜的那一天也一起算上,汉斯·卡斯托普曾经怀着几分恐惧和担忧期待着它们的到来,不知道这里的圣诞节将是什么样子。随后到来的日子却平平常常,有白天,有中午,有晚上,其间偶尔变了变天——积雪已有点融化;除此也有始有终,跟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通过外表的一些修饰打扮,让人们头脑里和心理上意识到它们于一定期限内的特殊地位,在迟早也成为过去之后仍留下一点不同于寻常日子的印象……
贝伦斯宫廷顾问的儿子名叫克努特,他来山上度假期,眼下正与父亲一起住在侧翼的大楼里——小伙子漂漂亮亮,可惜脑袋已经一样有些往前探。疗养院的气氛已让人感觉到小贝伦斯的存在,女士们显得更爱笑,更爱打扮,也更容易激动了;她们谈话的内容多涉及与院长公子的邂逅,要么在花园里,要么在树林中,要么在疗养区里。同时他还接待很多客人:大批大学同学来山上拜访他,六七个大学生一块儿住在“村子”里,却在宫廷顾问家中用餐;常常成群结队在疗养区内游来逛去。汉斯·卡斯托普避免和他们打交道。他和约阿希姆一起躲着这帮年轻先生,不得已碰了面也感觉不痛快。这帮哼着歌、游游荡荡、挥舞着手杖的哥儿们,他们令作为疗养院一员的他格格不入;他恨不得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再说,这些人大部分像是从北方来的,没准儿其中还有些是他老乡;而他汉斯·卡斯托普又对自己的老乡怀有巨大的恐惧,因此经常一考虑到山庄疗养院可能再来一些汉堡人,心里就会产生反感,特别是贝伦斯又曾经说过,这座城市一直源源不断地在给院里输送后备大军。也许在重病号和见不着的垂死者当中,就有他的一些老乡吧。见着了的只有一位脸颊凹陷的商人,几个星期来一直与伊尔蒂丝太太同席,据说来自库克斯哈芬港。说到此人,汉斯·卡斯托普庆幸的是此间人们很难与不同桌的病友接触,还有就是他的故乡地域广大,辖区异常之多。这个商人的存在对他来说无所谓,也极大地缓解了他会与来这里的汉堡人发生瓜葛的忧虑。
话说平安夜渐渐临近,终于有一天站在了门口,第二天就变成了现实……想当初,也就是离耶稣圣诞日到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对此地的人早早就开始谈论过节,颇有些感觉奇怪:时间这么长,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他原本打算呆的时间,再加上后来卧床静养的全部时间。不管怎么讲,这在当时确实是够长的,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上山后度过的前三个礼拜,看来更是这样——相反,计算起来完全相同的时间,而今却已微不足道,几乎等于乌有。他现在觉得:餐厅里的人们那么藐视时间,也有道理。六个星期,数目甚至还不如一星期包含的天数多,再深入想想,一个星期只不过是从周一到周六再到周一的小小循环,六个星期又算得了什么呢?只须如此不断追问下一级时间单位的价值和意义,就会明白它们相加也不会有多少结果,何况其作用反正已经给严重地削减、模糊、缩水和瓦解了呢。一天是什么,就从人们坐在餐厅里进餐的此刻算起吧,那不就是再到二十四小时后这同一个时刻吗?形同虚无啊——尽管仍然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又将怎样,如果是在静卧,是在散步,或是在吃饭,以及用种种其他可能的方式来打发这一个单位时间?仍旧是形同虚无。不过就其性质来说,以虚无做加法,有些个不严肃。最严肃莫过于深入考察最细微的东西:那用七来乘六十秒吧,在这些个时间里病员们坚持把温度计含在口中,以监测体温曲线,这些个时间是异常顽强,异常有分量的;它伸展为一个小小的永恒,在影子般倏忽而逝的时间巨流中打下一根根坚如磐石的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