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8/78页)

然而尽管如此,原生质的作用照旧不清不楚,仿佛生命还是拒绝揭开谜底。大量的生物化学过程不只尚属未知领域,而且似乎生来就是不准备让人知道。在对称作“细胞”的生命单位的构成和结构几乎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能指示出死肌肉的一个个组成部分又有何益?对活人是无法作化学分析的;但仅仅那些让死尸变得僵硬的化学变化吧,就足以让所有化学实验变得毫无意义。没谁明白新陈代谢是咋回事,没谁了解神经作用的实质。何来味觉器官的味觉?不同气味会引起某些感官性质不同的兴奋,原因何在?嗅觉的实质是什么?动物和人的特殊气味,产生于特定物质的蒸发,谁又说得出这究竟是些什么物质?称为汗水的分泌液的构成,也没有得到多少解释。产生汗液的腺体能制造香味,这对哺乳动物无疑作用巨大,但对人的作用却未解说清楚。人体一些显然很重要的部位,其生理意义一直还茫茫然。一直还是个谜的盲肠暂且不说;只是在兔子身上,人们发现它通常都装满了稀糊状的东西,但又不知道它怎么排出,排出后怎么重新补充。还有脑髓的灰白色物质是怎么回事?与视觉神经相联系的视丘是怎么回事?“脑桥”的那些个灰质沉淀是怎么回事?脑髓和脊髓中的物质看来很不易分解,要弄清它们各自的构成似乎没有希望。是什么在入睡时使大脑皮层停止活动?胃的自行消化功能有时确实在死尸身上仍然存在,又是什么妨碍它在活人身上起作用?人们回答:生命,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原生质的特殊抵抗力——好像没有发现这样的解释神秘莫测。就连关于发烧这样一个日常现象的理论,也是矛盾百出。说什么代偿加快引起体温增高。可为什么没像往常一样相应加大热量的支出,以实现平衡呢?停止排汗归因于皮肤的收缩吗?然而只有在发寒热时能观察到这种现象,其他情况下皮肤反倒热乎乎的。所谓“热刺痛”表明了中枢神经系统是代偿提高的原因所在,是一种我们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仅仅只能称为皮肤状态反常的原因所在。

可是所有这些个茫然无知,与我们面对另一些现象的束手无策相比较,又算得了什么呢?例如面对记忆现象,或者那更进一步也更加惊人的记忆遗传现象!对于细胞物质的这类功能,哪怕只是作一种机械性解释的揣想,也完完全全不可能啊。精子能把父亲无数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传递给卵子,可本身只能在显微镜下才看得见,然而放大的倍数不管多么大,它们看上去全都同一个样子,因此也不可能确定其各自的来源;因为一种动物的精子跟另一种动物的精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这样的组织状况使人不得不猜想,细胞的情形跟由它们组成的高级生物的情形,也不会两样;也就是说,细胞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肌体,本身也是由一些更小的生命体或者生命单元组成。也就是说从据说是最小的走向更小的,必然就得把基本的分解成更基本的。毫无疑问,动物王国由形形色色特殊的动物组成,动物和人的肌体又由整个的细胞王国组成,同样,细胞有机体又再由一个更原始的生命单元的王国组成;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单元,它们的大小远在显微镜的可视范围之下,它们自行生长,依照只产生同类生命单元的法则自行繁衍增多,并按不同的分工为上一个生命体服务。

这就是基因、原生子和生源体。汉斯·卡斯托普很是兴奋,能在寒夜里认识这些个名词。兴奋之余,他却问自己,这些东西的原始性质又有多可靠呢?既然它们有生命,就应当是有机的,因为生命有赖于有机组织;可如果它们是有机体,那就不可能是原生的了,因为有机体不是单体,而是复合体。它们只是比细胞生命单元更小的生命单元,虽然小到了似乎无以分割,难以想象,但本身仍然是“组成”的,而且是有机地作为一个生命单元“组成”的;因为生命单元的意义,等同于一个由多个更小、更低级的生命组成的生命,也就是说,它们注定成为仍然是高级一点儿的生命单元。只要有机的生命单元还能分裂,也就说还保持同化、繁衍、生长的能力,那它们的增殖就永无止境。所以只要一讲生命单元,再讲原始生命单元就是个错误,因为单元一词本身就意味着还有组成它们的更低级的单元;所谓原始生命,意即某种既是生命同时却原始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不过这样的东西尽管逻辑上不存在,归根到底却必然又是现实存在的,因为原生的思想,也就是生命从无生命中产生出来的思想,没法简单干脆地予以否定;人们徒劳地企图弥合横亘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那条鸿沟,这条鸿沟只能在自然界有机的内部,以某种方式进行填补或者跨越。不断分解结果必定在某个时候会导致这样的“单元”,它们尽管仍系“组成”,但还不是有机的,只是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起着中介作用,只是一些在生命序列与纯化学之间完成过渡任务的分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