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78页)
年轻的冒险家把一部胚胎学顶在胸口上,钻研着生命的繁衍生长过程,从卵子受精的瞬间开始:一条精虫从无数精虫中脱颖而出,摇摆着尾部的鞭毛向前游动,以头部的尖端撞向卵子的胶质膜囊,钻进此时已受卵细胞外原生质的影响而拱起来了的受胎丘内。大自然不怎么喜欢这一过程千篇一律,想出来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花样。有一些生物,雄性寄生在雌性的肠道内进行繁殖;还有一些,雄性把手臂伸进雌性的咽喉,在雌性体内播下种子,随后手指被咬断了吐出来,可这些断指不知怎么却游走了,令科学界大惑不解,长期以为必须视它们为独立的生物,并为其取了拉丁文的学名。汉斯·卡斯托普也读了精源论和卵源论两派学术争论的文章。后一派认为,卵子本身就已经是一只完整的青蛙,或者一只狗、一个人,等等,精子的进入只是起到了促使它生长发育的作用;前一派则坚持,精虫本身有脑袋、有手臂,也有双腿,亦可视为一个生物,卵子不过是它的培养基罢了——直至很久以后两派才认识一致:卵子也罢精子也罢,统统都是原本并无差异的生殖细胞演变而成,作用同样不可否认。汉斯·卡斯托普读到了受精卵的单细胞体如何分裂和演变成多细胞体,读到了多个细胞体如何聚集成为黏膜叶,读到了这胚包卷起边沿,变成一个杯状的空腔,开始吸收和消化养料。这就是肠蛹即原初动物,也即原肠胚,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形态,所有以肉身为载体的美的基本形态。它的两个表皮层,也即外胚层和内胚层,都不外乎一些原始器官;在这些器官内陷和外翻的地方,形成了各种腺体、组织、原始器官以及身体的延伸部分。外胚层有一长条地方增厚并褶皱成沟槽模样,闭合起来就成了神经管,再变成为脊椎,变成为脑子。他还读到,当胎膜黏液开始凝固成纤维状联结组织和软骨,胚胎也就不再产生胶质而是黏性蛋白,这时候联结组织便从液浆中吸收石灰盐和脂肪,变成了骨头。人的胎儿在母体的胎盘内蜷曲着,长着尾巴,跟母猪胎盘里的小猪毫无差别,脐带又粗又长,四肢残缺、怪样,不成形状的小脸紧贴着鼓胀的肚皮,其发展前景在坚持真理的科学界看来实在不容乐观,整个过程则为活脱脱的一部生物进化简史。在一段时间内它可能像鱼类一样用鳃呼吸。看来还可以或者说也有必要从它经历的一个个发展阶段,推论联想出远古时代人类不怎么合乎人文精神的形象。它的皮肤有着抽搐肌肉以防虫子叮咬,毛发厚且茂密,嗅觉黏膜层宽大、灵敏,不但长着两只招风耳而且还会动,不但丰富了表情,而且比现代人捕捉声音的能力要强得多。那时候人的眼睛长在脑袋侧面,由下垂着的眼睑保护着;例外是长在脑门儿上的第三只眼,它后来退化成了脑袋里的松果腺,当初却能够监控头顶上的天空。那时候人的肠管长得出奇,还生着许多乳牙;喉头带有声囊,很便于嚎叫;男子的性腺则长在了腹腔内。
解剖学给我们的研究家剖开了人体的四肢,把它们制成了标本,向他展示了它们的表皮,以及深藏在内部和背后的肌肉、筋腱和韧带,包括大腿、小腿、脚掌,以及上臂、前臂和手掌,还把作为人文精神重要表现的医学用来文质彬彬地称呼和区分它们的拉丁文学名,统统教给了他,一直给他讲到了骷髅骨架,并由骷髅的结构为他引导出新的视角,从这些视角可以更好认识人的一切乃是一个统一体,各门学科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因为这时候,他竟很是奇怪地想到了自己——必须说是他早先的——职业,也就是自己从事的那门学科;刚上山时碰见陌生人例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就自我介绍过自己从事的职业。为了学到一些东西——至于究竟是些什么,则相当无所谓,他曾在好几所高等学府学习过静力学、可弯曲的支柱、负荷以及结构等等合理利用机械材料方面的知识。他从中得知,认为工程学和机械学的法则可以用于生物界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同样反过来也不能够讲,这些法则是从生物界推导出来的。它们干脆只是得到了重复和印证罢了。例如中空圆柱体的原理便体现在了长长的管骨的构造中,因为同样以尽可能少的固体材料满足了静力学的要求。汉斯·卡斯托普学到了,一件条材和带材构成的物件,只要符合拉与压的静力学要求,就能承受同类实心材料的物件所能承受的相同负荷。在管骨的构造中也可观察到同样的情形,发现它在形成坚固表面的同时,机械原理上不再必需的中心部分就变成了脂肪,变成了黄色的骨髓。人的大腿骨结构如像起重机,仿佛后者在设计梁架的走向时,毫发不爽地使用了前者的拉力和压力曲线;从前,汉斯·卡斯托普在制图的时候,就曾准确地绘制过一台起重机的同类曲线。他高兴自己的这一发现,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与大腿骨,不,与整个有机自然界有了三重关系:一,文艺的关系;二,医学的关系;三,机械的关系——他是如此激动,觉得这三种关系在人的身上乃一码事,三者都是人们急切关心的同一个事物的不同变体而已,都是人道主义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