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5/6页)
你在花园里铺设了石子的地段迎接我,这地方靠近阳台的台阶。你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不在时我丈夫从城里打来电话。他十点钟到家。肯定出了什么事。也许他现在正在转车。”
一只鹡鸰,像一阵灰蓝色的风,轻轻地快步跑过沙地。停了一下,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一下,又走了几步。鹡鸰,我手中握着的烟嘴,你的话,你衣服上落下的阳光点……不可能出了别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皱着眉头说道,“你在想有人会告诉他之类的事。不过告诉不告诉都一样……你知道我已经……”
我直直地盯着你的脸。我用我全部的心灵直接看着你。你我的眼神撞在一起。你的眼睛那么清澈,仿佛眼睛上飘走了一片薄薄的软纸——那种珍贵书籍里保护插图的薄膜。你的声音也是第一次显得清澈:“你知道我已经做了怎样的决定吗?听好了。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就是我要讲给他听的话,一字不差。他会和我马上离婚。然后,比如在秋天,我们就可以……”
我的沉默打断了你的话。你轻轻离开我一点,一个光斑从你的裙子上移到了沙地上。
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能说我要自由,不要受人束缚,能说还不够爱你吗?不能,绝对不能说。
就过了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间,世上发生了很多事:某个地方一艘巨轮沉没了,一场战争爆发了,一个天才诞生了。那一刹那过去了。
“这是你的烟嘴,”我说,“在扶手椅底下。你知道不,我进去的时候,帕尔·帕里奇肯定一直在……”
你说道:“好。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转过身快步跑上台阶。你抓住玻璃门的把手,没能马上打开门。你肯定备受折磨。
我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周围是略带甜味的湿气。随后,我双手深深插入衣袋,沿着斑驳的沙地绕到房屋前面去。我在前廊找到了我的自行车。我伏在车把手的两个低角上,顺着庄园的车道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沿途四处躺着蛤蟆。我没注意压上了一只,车轮下噗的一声响。车道尽头有一张长凳。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截树桩上,在长凳诱人的白色木板上坐下来。我想一两天后,我会收到你写来的一封信,不论你怎么呼唤我,我就是不回返。你的房子远去了,和我拉开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忧伤距离,一同远去的还有屋里的钢琴、落满灰尘的《艺术评论》杂志、房屋周围的轮廓。失去你是件开心的事。你固执地猛拉玻璃门,消失了。不过一个不同的你用另一种方式和我分别,在我快乐的亲吻下睁开了苍白的眼睛。
我就这样一直坐到傍晚。蚊虫忽上忽下飞荡,仿佛受着无形之线的牵引。突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我觉得有个亮点闪动——那是你的裙裾,原来是你——
难道最后的颤动还没有消尽?于是,你又来了,我倒觉得不安。你远远地躲在一边,在我的视线之外。你正在走动,越走越近。我使劲地转过脸来。原来不是你,而是那个戴着绿色围巾的女孩——还记得吗?就是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女孩,还有她那只长着个可笑肚皮的猎狐狗……
她走了过去,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过了桥。桥那边有个小电话亭,装着彩色玻璃窗。女孩觉得烦闷,就到你家庄园里散步,我也许不久就会和她熟起来。
我缓缓起身,骑上车缓缓离开沉寂的庄园,上了大路。我直接骑进了广阔的夕阳之中,在一个弯道的外侧,超过了一辆马车。那是你的车夫谢苗,用正常速度赶着车朝火车站驶去。他看见了我,缓缓摘下帽子,梳理了一下后脑勺上几缕油光闪亮的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一条方格护膝毯折叠起来放在座位上。黑骟马的目光中反射出周围迷人的景色。因是下山,我没踩踏板,一路飞驰而下,来到河边。从桥上望去,我看见帕尔·帕里奇的圆肩和巴拿马草帽。他坐在桥的下游方向游泳换衣间投下的阴影里,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
我刹住车,一只手扶在桥栏杆上。
“喂,喂,帕尔·帕里奇!鱼怎么上钩的?”他抬头望望,朝我亲切随便地挥挥手。
一只蝙蝠掠过如镜的玫瑰色水面。树木的倒影宛如黑色的缎带。远处的帕尔·帕里奇在喊着什么,边喊边挥手。帕尔·帕里奇的又一声喊叫在黑色的水波上抖动。我放声大笑,推开栏杆离去。
我沿着紧紧挤在小木屋之间的小路一阵无声地猛骑。牛叫声飘了过去,飘进了没有光彩的天空中,仿佛一些小柱子碰撞着向上飞去。远处就是公路,沿公路再往远看,在无边的夕照中,水气隐隐蒸腾的原野间,是一片沉寂。
(1) The Evening Bel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