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14/15页)

我们蹲在小猪市场的栅栏后面,透过一人高的草丛,远远地注视着公社大院的一举一动。

“说不定,严助理这会儿正和杨迎在屋里搞腐化呢。对,一定是这样。”

“什么是搞腐化?”我问道。

“就是日×……”刘胜利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猪栏里臭烘烘的,几只蜻蜓在草丛中乱飞。我们饥肠辘辘地守伏在猪栏边。只有当刘胜利对公社大院里正在发生的恶劣行径进行种种猜测时,我们才能感觉到时间的逝去。

严助理把杨迎的裤子脱掉了。

严助理把她抱到床上。

现在,他自己也脱掉了衣服。

现在,他们钻到被窝里。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妈的。

现在,打麦的女人到窗下偷听……

每隔二三分钟,刘胜利就报告一次小屋里的进程,就像他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墙壁,亲眼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

这时,我们看见朱国良和德顺戴着柳条帽神气活现地来到了巷子口,他们正在四处找我们。我叫了他们一声。

“杨福昌与特务接上头了吗?”刘胜利与他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德顺说,“这个老东西先是去了一家药店,随后他就去烟铺买旱烟丝。这会儿他正在澡堂里泡澡呢……”

“你们这边的情况怎么样?”朱国良问道。

刘胜利把刚才的事向他复述了一遍。“我亲眼看见她走进了公社大院。我们进去搜查,让严助理轰了出来,说不定他们正在床上……”

“你们打算怎么办?”德顺问道。

“我们准备守在这儿,等她出来。”

“不行。”德顺说,“我们现在就冲进去。”

朱国良此刻正在抬头朝远处张望,好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人,随后他笑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顺着朱国良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在离猪栏不远的一个饭铺前,杨迎正趴在桌上吃面条。她满嘴都是辣椒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那顶草帽就搁在桌旁的一堆柴火上。

午后

午后,那些肥胖、臃肿而衰老的妇女又一次出现在地铁车站旁的小树林里。她们腰系绸带,手执彩扇,在树林里围成一圈,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褪了色的黯淡的花环。她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僵直而呆滞,只等鼓槌的敲击声点燃她们残存的活力。

在病中,在午睡前,纷乱的记忆一度使我迷失,而老人的秧歌舞,没有名目的例行庆典、灰烬的狂欢则构成了窗外日复一日的基本景观。

不过,喧闹的鼓声尚未响起,地铁车站旁的一座秋千架还是空空荡荡,锃亮的儿童滑板或许被阳光晒得发烫……而在四月的新塍小镇,倘若我们沿着棕红色的河床逆流而上,穿过一座石桥和山间架起的灌溉渠,便能最终抵达发电厂的大坝。

大坝的堤岸分列两边,宛若一个女人叉开的双腿,而闸门上生锈的铆钉俨然是一只只排列整齐的乳房……大坝的底部爬满了绿色或黄色的苔藓,水草像是经过梳理,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几条被晾干的泥鳅和小鱼发出臭烘烘的气息,但它并不能遮盖四处蔓延的晚春的芬芳。我们并排从大坝的顶端滑下,河床下蓝幽幽的河水朝我们迎面扑来,一阵轻微的晕眩和迷乱掠过我们的背脊……我握住杨迎汗涔涔的手,低声对她说:别怕,别怕……可她依旧抓住闸门上的铆钉,久久不肯松开。我们一次次从大坝上滑下,阳光像无数跃动的麦芒,旋转着,使我们睁不开眼睛。很快,我们听到了河水在我们身下碎裂的声音,感到了河水的温热与清凉……

河岸上蓝色的豆花在风中颤动,一行行垂柳摇落片片飞絮,向远处播撒,漂浮在河面上,随波荡漾,依附着卵石和树木裸露的红色根须。

韩冰说,她不喜欢南方的春天。它总是病恹恹的,困倦而阴郁。霏霏细雨在城市上空盘桓不去,仿佛在酝酿着一个阴险的企图。那里,我们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坪上,憧憬着婚后黄金般的岁月。教学楼的灯光照亮了白色的围栏,照亮了花圃和一台红色的割草机。我们能够辨别出长在地上的青草和被割下的草叶散发出来的不同的气味。韩冰说,两种不同的气味自然使她联想到了棉纱和染了色的花布,或者,两个不同年龄的女人:少女生机勃勃,含苞待放,而妇人则香销玉殒,只留下一缕腐朽的气息……

而钢琴与风琴的声音似乎也可以给人以类似的联想。在那个炎热夏天,我们躲在办公室的后窗下,看着年轻的班主任在练琴,看着那群麻雀在校舍前的晒场上啄食,在屋檐下啁啾,落下又飞起……杨迎的死去使暑假变长了。我们整日在河边游荡,浑浑噩噩,不知所之。梳着齐耳短发的班主任一面翻动着琴谱,一面端起水杯喝水,她的喉咙里咕咕直叫,汗水使她的衬衫透出肉红色的背脊,使军裤的颜色加深……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听不到琴声,只有踏板发出的嘎嘎声在寂静的午后持续。当我们垂头丧气地离开那儿,在空旷无人的河边逡巡不去,才能偶尔听到遥远的、时隐时现的琴声……在另一个时刻,班主任躺在窗下午睡,一只蚂蚁在她的脚背上爬来爬去,最后一头钻进裤缝。而她只不过稍稍在腿上捏挠了几下,侧过身,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