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12/15页)
暴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看见她从挎包里取出一面镜子,用手帕小心地擦去嘴角的冰淇淋奶沫,又擦了擦额头、脸颊和嘴唇。早上,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化妆,整整两个小时,这自然使我联想到,她今天要去约会的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假如她不是因为戴不上隐形眼镜而请我帮忙,我就没有机会对她说那番话。我对她说,她戴隐形眼镜不一定好看,深陷的眼窝无所掩饰,反而使脸部缺乏生气。另外,唇膏涂得太厚,而眼线又画得太浅了……韩冰恼羞成怒地推开我,将镜子扔到了墙上:“你他妈的替我操什么心哪?”
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她这样精心地化妆,可不是为了我。
现在,阵雨已经使她脸上的粉霜凌乱不堪,她对着镜子擦呀,擦呀……
她过了桥,立即走进了一家银行。但我无法判断是去取钱,还是存钱。她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一边将挎包的搭扣按上,一边将腿上的丝袜拉直。
随后,她在一家发廊前停了下来。我想她大概是想去发廊把头发重新做一下,但考虑到约会的时间临近,显得犹豫不决。她还去了一家古玩店,在里面耗费了十分钟。接着,她从照相馆的洗印部取出一叠相片,一张张地翻看。这大概是上个星期,他们去郊外钓鱼时拍摄的,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韩冰最终抵达的目的地,是一处品字形的公寓群,一名保安人员将她拦在了门外。她指着一幢青灰色的楼房对他说了些什么,并从挎包里取出工作证,保安还是摇了摇头。
隔着门前的铁栅栏,我看见花圃里雏菊盛开,幽僻的小径在草坪间蜿蜒而去,一簇簇松柏衬托着假山和喷泉,而在更远的地方,一辆白色的巴士停在车库边。戴墨镜的司机手里拿着一只扳头,正从车底下钻出来,用一团布屑揩擦着满手的机油……
我站在马路边的一个邮筒前,看着一双陌生的手将邮件塞入信筒。而韩冰,我的妻子,此刻已在传达室里打完了电话,重新出现在铁栏杆门边。
她不时地看一下手表,焦急地跺着脚。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要等待的那个人迟迟不来,还有一个可能,她突然想起要上厕所……当然,她不会仅仅是因为感觉到要撒尿,而向公寓里的一个朋友求助。
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当我从食品店买了一包烟回来,韩冰已经离开了那儿,门前一片阒寂。她的那辆黄色自行车停在了门房边的樟树下。
显然是因为心慌意乱,或者过于兴奋,她的那辆车忘了上锁,钥匙圈上的红色尼龙小金鱼在风中栩栩如生……我将自己的那辆车和它停在一起,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我仿佛看见韩冰的脸和一张陌生的面孔交叠在一起,在树篱间闪闪烁烁,在喷水池的彩虹中时隐时现,在蓝白条遮阳布下的窗前渐渐黯淡,终至模糊不清……
保安人员对我的询问显得很不耐烦。这当然不能怪他,因为我既要打听韩冰的去向,又要考虑掩饰一个“盯梢者”的尴尬处境,我的询问实际上很不得要领。
临走前,我和韩冰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骑走了韩冰的那辆自行车,而将自己的那辆留在了树下。
这时,经过多次酝酿和反复,暴雨终于不可阻挡地倾泻而下。在飒飒的雨声中,我想象着韩冰从公寓里出来,在那辆自行车前满心狐疑、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得嘿嘿笑了几声。
实际上的情形也就是这样:当晚,韩冰一回来就把我从床上推醒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不住地往肩上滴着水。
“操他妈——”她脸色阴郁地坐在床边,“早晨我出去的时候,明明记得……”
我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见鬼……”韩冰说,“我是骑着自己的车去公司加班,可下班后却看见你的车停在车棚里……”
“你一定是拿错了车钥匙……”
“不可能,”她呆呆地望着我,“去公司的途中,我还修过一次车,我亲手将一枚铁钉从车胎里拔了出来……”
“这恰好可以说明,人的记忆最终是靠不住的。你误以为……”
这会儿,我真的困了,和韩冰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韩冰又醒过来一次,她像是被梦中的什么事吓着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咦——我明明记得……”
粉刷一新的……
粉刷一新的道观就矗立在一片山坳中。梨树和竹林只使它露出一段南墙,几层屋顶,而金殿前的一所小学却无所遮拦。身穿工装服的宣传干事正用油漆往墙上写字,他写完了“寨”字的最后一笔,后退几步,将脑袋歪向一侧,孤芳自赏中又有几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