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9/32页)

“和安喀斯?他疯啦!他上次差点死掉。”

没反应。她撇开眼不看夕阳。

“你喜欢他,对不对?”

“对。”我说。

“他也喜欢你——胜过你喜欢他,我想。”

这是她的感觉?

不对,是奥利弗的。

他几时告诉她的?

不久之前。

时间上与我们几乎互不讲话的时候一致。那一周,连母亲也把我拉到一旁,劝我对我们家的“牛仔”要更有礼貌;在屋子里遇到,连个马虎的问候也没有,不好。

“我想他是对的。”薇米妮说。

我耸耸肩,但我从未经验过这么强烈的矛盾。好痛苦,类似愤怒的情绪在我体内快要满溢出来。我设法让我的心静下来,想想我们眼前的落日,像个即将接受测谎的人藉由想象宁静与平和的环境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也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不想碰触或用尽关于今晚的任何念头。

一个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对他在城里结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着要请他吃饭的人透露或暗示我们骑车进城时发生的事怎么办?换作我,我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吗?不能。

然而,他已经向我证明,我想要的东西随时能自然地给予或收回,这让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局促不安的折磨和羞耻;看清这一点不是太难:譬如说,比起买一包烟、递一根大麻烟,或者深夜在小广场后街让女人拦下、谈好价钱然后上楼玩个几分钟,并不更复杂。

游完泳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只好问有没有人见着他。“没有,他没回来。”他的脚踏车还在中午前停放的同一个位置,而且安喀斯几个钟头前就回来了。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从我这边的阳台走过去,想从他房间的落地窗进他房里。窗户上了锁,透过玻璃只看到他午餐时穿的短裤。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间来,保证说会待在附近时,穿的是泳裤。我从阳台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说不定他决定再度驾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们的船坞里。

我下楼时,父亲正在跟一位法国记者喝鸡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问。“我没心情。”我答道。“为什么你没心情?”他问,仿佛跟我唱反调。“就是没心情啊!”我顶回去。

今天早上终于排除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心里微不足道的念头。

或许我也应该喝杯酒,父亲说。

玛法尔达通知开饭了。

“现在吃晚餐不会太早?”我问。

“已经超过八点了耶。”

母亲护送一个搭车来这儿,必须先行离开的朋友出门。

我很庆幸那个法国人尽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让人领到餐室去,仍然一动也不动坐着。他双手握着一个空杯,迫使刚刚问他对即将到来的歌剧季有何想法的父亲在他回答完之前继续坐着。

晚餐推迟了五到十分钟。如果奥利弗晚餐迟到,就不会跟我们一起吃;但如果他迟到,就表示他在别处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们一起吃。

“我们入座吧。”母亲说,要我坐在她旁边。

奥利弗的椅子空着。母亲抱怨说他至少该通知我们一声。

父亲说可能又是那艘船的问题。那艘船应该拆掉。

可是船在楼下,我说。

“那一定找那个译者去了。是谁跟我说他今晚得跟译者见面?”母亲问。

千万不能表现出焦虑或在意的样子。冷静。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们谈话前后、牵着脚踏车在小广场上走、恍若天堂的那些时刻,如今属于另一个时间的断片,仿佛发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个我身上。那段人生虽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大不同,其间的变化却足以让阻隔我们的几秒钟感觉仿佛有几光年那么远。如果我脚踩着地,假装他也坐在对面,藏在桌脚后的他的脚会不会像打开掩护装置的太空船,像生者召唤来的灵魂,突然从太空的凹洞中显形,说道“我知道你在召唤我。来吧,你会找到我的”?

不久,母亲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决定留下来吃晚餐,并安排在我午餐坐的位子。留给奥利弗的餐具立刻收了起来。

收拾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后悔或内疚的迹象,有如拔除一个坏掉的灯泡、从曾经是宠物但终究遭人宰杀的羊体内刮除脏器、从死者的床铺上抽掉床单和毛毯。拿去,接好,把这些东西丢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眼睁睁看着他的银制餐具、他的餐垫、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数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预示了不到一个月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没看玛法尔达。她厌恶晚餐开始的前一刻还要这般弄东弄西。她对奥利弗、对母亲、对我们的世界摇头。也对我摇头,我猜。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审视着我,准备猛然抓住我,与我四目相接,所以我死命盯着爱吃的冰淇淋点心⑧,始终不抬头。她知道我爱这种点心,才放在桌上给我。尽管她带着斥责的表情偷觑着我,却也心知肚明,我明白她为我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