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
阅读背景:字体颜色:字体大小:[很小较小中等较大很大]

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6/18页)

“运动去了啊!”他说,“我妻子喜欢爱运动的人,这个您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您妻子最喜欢的是作家。”

他抓住我的袖口,说:“尤勒斯,过来一下。”

他把我带到了楼上的书房。房间里有一股温暖干燥的尘土味。一张放着台奥利维蒂打字机的大书桌,一张放在墙角的小桌,一架钢琴,几页散落的手稿,挂在墙上的木雕苦像[28],仅此而已。

“我需要一些空间思考。”罗曼诺夫说,“从前,这儿还有两个书架,但那样我就写不下去,老想找书看。所以我把它们搬走了。我必须抓紧时间工作,时光飞逝啊!”

这句“时光飞逝”似乎是他的中心思想,他一再重复。有一次,他说自己小时候写过一首诗,名字就叫“飞逝的时光”,后来在搬家时不慎丢失了。这个标题来自他最喜爱的作曲家舒伯特的一部歌剧,稍有改动。这是一首儿童诗,头两行是:

飞逝的时光

请你带上我

我指了指钢琴:“您会弹琴吗?”

“会一点。”

罗曼诺夫弹起了肖斯塔科维奇的《三首幻想舞曲》。他的手指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就能找到正确的琴键。“当年,我被音乐学院拒之门外。”他说,“但好在我还有打字机。可以说,我的一生就是在敲击键盘中度过的。唯一的不同在于动作的优雅程度。”

弹完这支曲子后,他合上了钢琴盖。他似乎有心事。终于,他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小桌:“您要是愿意,也可以在这儿工作和写作。”

“谢谢,但我不想打扰您。”

“不会打扰到我的。相反,从前我一直喜欢在图书馆写作。看到其他人奋笔疾书的样子,我也会受到鞭策。一开始,阿尔瓦经常坐在我边上。但她的好奇心太强了,让我有些受不了。”他看着我说,“怎么样?有您做伴,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他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但我感觉到了恳求的意味。所以,午饭后,我便来到了他的书房。他的书桌在窗前,我的桌子挨着墙。在他远眺瑞士风光的时候,我只能看到木梁。他坐的是一把带轮子的皮椅,我则坐在一把塑料折叠椅上。两个阶层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起初,我在修改给公司的报告,但似乎很难专注其中。于是,我干脆合上文件,随意提笔写了起来。与一个我从前景仰的作家同处一室的感觉是那么荒谬,但这的确激发了我的干劲。我的幻想就像一座废弃已久的矿山,我再次推着采矿车下井,却意外地开采出许多矿藏。我很快便有了许多想法,沉睡在我心里的计划在这一刻苏醒了。

罗曼诺夫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您写得很快,简直是奋笔疾书啊!嚓嚓,嚓嚓。”

我望了一眼他的打字机。夹在里面的白纸上只有寥寥数行。他戴着眼镜,噘着嘴,似乎有些劳累。

“您在写什么?”

“一本关于回忆的小说,分五个故事。它们相互关联,核心主题是回忆对我们的约束和操纵。真是……”罗曼诺夫想了想,气呼呼地说,“真是糟透了!”他站起身,继续说道,“我恨不得将打字机丢出窗外。我的上一本书六年前出版,这本书已经一拖再拖了。”

他拄着从壁角一个筐里拿出来的拐杖在屋子里转悠。他几年前在一次远足中出了点事故,那之后,医生便要求他拄拐。他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这里现在空空如也,就像一座被吃空了的餐馆。一切都已经写成了书,揉成了纸团,成了说过的话。我只能……”

话说到一半,他似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就此打住。直到这时,我才听见墙上挂钟的嘀嗒声。

“我在您这般年纪的时候,尤勒斯,也是文思泉涌。嚓嚓,嚓嚓。”他又模仿起我写字的声音,“当时的我无忧无虑,以为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但我的成果却越来越少。我本该知足,但我就是不愿罢手。只要您认为《不屈的心》是我最为出彩的故事,我就没法停笔。毕竟那只是我二十岁时信笔写成的啊!”

他停了一阵。接下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话锋一转,又把那个地下赌场的故事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与阿尔瓦共处的头几天,就像远游后重归家门。对我而言,青年时代的每一个瞬间都比日后的经历更加珍贵;当年与她的每一场交谈,每一次对视,甚至她带给我的每一次失落,都像一座座雕像,耸立在我的记忆中。而现在,我重新回到了源头。当我们坐在厨房喝着葡萄酒谈天说地,或是一言不发地在树林里漫步,当她笨拙地在钢琴前弹着什么,或是听我讲我哥哥姐姐的故事,当我们在夜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音乐,她靠在我身旁——在这一个个场景中,我仿佛看到我们的过去正与现在和未来缓缓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