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逝的时光(2005—2006)(第5/18页)
这段逸事其实稀松平常,但叙事大师罗曼诺夫把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讲到点子上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便跟着笑了起来。
他从一个银色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根香烟,对我说:“临睡前来一根,您抽吗?”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吞云吐雾。他是多么享受这种简单的快乐啊!“阿尔瓦说,你们小时候就认识?”
“没错。”
“那后来怎么失去联系了呢?”
“因为……”我望了阿尔瓦一眼,可她却自顾自地低着头。一幅在我心中埋藏多年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简朴冰冷的房子,我按捺不住欣喜,兴冲冲地跑上楼,却看见了赤身裸体的阿尔瓦,我们的友谊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常常问自己:她母亲是故意支使我上楼的吗?
罗曼诺夫看看我,又看看阿尔瓦,眼神中拂过几缕忧郁。
他起身朝我走来。我们个头差不多。“您还年轻,尤勒斯。请记住这点,因为您有的是时间。”他强调“时间”这个词的样子着实令我着迷。他最后又吸了一口,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很高兴您能来做客。您想待多久都可以。您会发现,在高山上睡眠质量非常好。”他亲了亲阿尔瓦,从容地上楼去了。
他走后,我躺倒在沙发上,大口喝着芬丹酒。“你是他的狂热追随者吗?”我半开玩笑地问,“还是他的缪斯?”
“两者都有吧!”她说,“萨沙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我觉得,他是想在你面前露一手。他上楼时甚至都没拄拐杖,这可不是他平时的做派。”
“我喜欢他,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尔瓦盘腿坐在抽屉柜上。“那是在十年前,圣彼得堡的一次研讨会上,我在那儿做学生翻译。他当时约莫五十五岁,看上去就像一个演员,但也有几分乔治·格什温[27]的味道。他一开始引起我注意是因为他的德语说得很好,而且有一群女的冲上前去围堵他,我之前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一边发言,一边不停地朝我这边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那种潇洒的气质吧……很是吸引我。”
“那你父母怎么看他呢?他们来这儿看过你吗?”
“爸爸一年会来几次,妈妈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自从高中毕业考试后,我们就没说过话。”
外面很安静,最近的一户人家也相隔甚远,隐在墨色的墙壁后面。我打量着阿尔瓦,过去这些年,她几乎没有变老。她戴着眼镜,一头红发盘在头顶,露出脖子上两道象牙色的伤疤。
她低下头说 :“实不相瞒,我爱萨沙……”她突然悲伤起来,“但你千万别被他今晚的表现给迷惑了。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出过门了,这段时间,他变得有些……健忘了。”
楼上传来水龙头放水的沙沙声,之后则是脚步声。
“从前,我们经常出门,去旅行,去参加朗读会和研讨会。他在世界各地交游甚广,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很活跃,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在认识他之前,我总觉得他应该是个忧郁的人,因为他写了那么多悲伤的故事。但实际上,他身上有一种孩子般的乐观,而这种态度是会传染的。这也是我最爱他的一点。”
阿尔瓦重新将我们俩的酒杯斟满。“两年前,萨沙得了一场重病。虽然治疗的过程一切顺利,但这场病却改变了他。他的魔力似乎消失了,他恢复了一个普通老人的模样,有着常人所有的恐惧和脾气。只不过,他依然在山上写作,决心要把手头的书写完。最近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了。就在这个房间里,你也能感受到?这是他的原话。我拥抱了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真的感受到了。”
她顿了顿,脸色不太好看。接着,她打起精神,转过头来对我说 :“对了,他知道你在写作。”
“可我早就不写了,基本不动笔。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也许你没将你的故事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了脑海里。”她一边小声说,一边轻抚着我的手臂,“你一向如此。你是个回忆者和收藏者,这你自己也清楚。”
远处的皮拉图斯山沐浴在晨曦之中,耳边传来溪水哗哗的流淌声。深吸一口气,空气是那么清爽。我起了个大早,出来沿着小溪跑了一圈,一路穿过农庄和森林。一个小时后,我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回到了木屋。出乎我意料的是,罗曼诺夫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