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4/6页)
“当然,紧缩财政总是不受欢迎的,计划性通货膨胀政策可以唤起民众的同情。但是,因为只有我们了解无知国民的终极的幸福,并为此而努力,其间多多少少会蒙受些牺牲,这也是难免的。”
“国民终极的幸福,指的是什么?”
子爵趁势问道。
“真不知道吗?”
藏原故作姿态,脸上浮着温和的微笑,稍稍歪斜着脑袋。热心倾听的人们像被钓住一样,轻轻侧过头来。此时,院子里暮色冥蒙的白桦树林,像并排的少年洁白的小腿,惆怅地站立着。夕晖如一面巨大的撒网笼罩在草坪上,刹那间,大家看到了启示性的、金光闪闪的“终极的幸福”的幻影。黄昏的撒网渐次收拢,网底下露出一条大鱼,鳞光闪耀,欢蹦乱跳。藏原说道:
“你不知道吧?……就是这个……货币稳定啊。”
众人反而感到一阵空虚的战栗,默默不语。藏原一向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他那洋溢着慈爱的表情里次第出现稀薄的悲哀,仿佛涂了一层清漆。
“说是秘密,其实什么也不是。因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就被当成是秘密……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个秘密的,说实话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实在是责任重大啊!”
“我们听任那些无知的人们一味无知下去,只管引导着他们走向终极的幸福,但是如果厌恶道路的险阻,听信恶魔的耳语:‘这边有康庄大道。’看似一条鲜花盛开、平坦快乐的道路,一旦盲目地闯入这条道路,就立即堕入灭亡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付出一成的牺牲是不得已的,而剩下的九成确实获救了。要是放任自流,整个都将被轻易地毁掉。”
“您的意思是说,即使有一成农民饿死,也是迫不得已了,对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使用“饿死”这个词儿,全场的人对这样的词儿从感觉上是很难接受的,因为这种说法耸人听闻,会给人们造成一种道德的恐怖。尽管不带任何形容词,但词的本身含有一种夸张,从趣味上说甚是不好,有些装腔作势,天生带有“倾向性”的词语。子爵自己也觉得使用这个词儿不太体面。
藏原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当儿,法国籍大管家走过来对女主人耳语:晚餐准备好了。男爵夫人只得等藏原讲累了再开宴。她终于插进话来,说该吃饭了,这时藏原从椅子上站起来,暮色苍茫之中,藤椅中央藏原自己那个银质的烟盒敞开着,里面牙齿般排列的白色香烟,已经全都被他沉重的身子压碎了。
“哎呀,老爷,又是这个样子!”
夫人见了大声喊道,周围的客人对藏原的老毛病司空见惯,都无心地笑开了。
藏原夫人拾掇起压碎的香烟,说道:
“这个烟盒盖子很容易自动张开,一直为这事儿头疼哩。”
“不过,怎么会敞着就坐到屁股底下呢?”
“这种事儿只有藏原先生能干得出来。”
各个窗口的灯光照射着草坪,新河夫人一边在灯光斑驳的草地上忙来忙去,一边对着藏原揶揄道。
“说也奇怪,那个东西垫在身子下头,不感到硌得疼吗?”
“我以为是藤椅的缘故呢。”
“哎,哎,反正我家的藤椅都是硌屁股的。”
新河夫人喊道,众人都笑起来。
“不过,总比轻井泽电影院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漫然地搭讪着。轻井泽有一家马厩改建的古老电影院。
松枝侯爵被置于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就座,身边的大臣夫人不知说些什么好,便随口问道:
“近来,见到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既像很早以前见过,又像两三天前刚刚见过。其实,德川侯爵从未跟松枝侯爵商量过重大事情,即使在贵族院的休息室或华族会馆碰上一面,三言两语谈的也只是有关相扑比赛的情景。
“是呀,最近不太能见到啊。”
松枝侯爵应道。
“他最近组织了一个叫做明伦会的在乡军人会,德川先生对这些很感兴趣呢。”
“他很喜欢同右翼浪人往来,渐渐要开始‘玩火’啦。”
坐在同桌对面的客人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很内行哩。”
新河询子的话音足以震裂桌子上的花瓶。她说“玩火”时不含一点情绪和羞涩,人们一眼看出,她不是个心中能藏住秘密的女人。
开始上汤菜了,谈话愈加转向贵族的话题。大家开始议论,今年村民们的盂兰盆舞,自己如何隐蔽身份,悄悄参加进去呢?原来轻井泽按旧例庆祝盂兰节。松枝侯爵想起每到盂兰盆节,东京宅第的客厅屋檐上挂满了崎阜灯笼;想起已故母亲直到临终时所记挂的事情。涩谷的十四万坪场地,原是母亲卖掉自己的股票,花了三千元购置的。大正中叶,将其中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出售给箱根土地有限公司,对方一直没有付款,母亲去世前一直为此事而操心。